一艘小船趁着夜色悄没声息地靠近珍珠岛,那艘三层的商船过于庞大,小船蹭着它的影子就停到了一处礁石背后,两个黑衣人从上面下来,一路寻着月光下的阴影走。
    不过一会儿就摸上了驻营的避风处,有座帐篷独立在连营之外,言致在其中打坐休息,释离原听到细碎的小兽叽咕声,轻声说了句:“白水过来了,我去看看。”
    她没做回应,但他知道她听到了。
    他知道安和派了人盯着他们这边,但他并不在意,出了帐篷,毫不掩饰地往后方林子里去了。
    盯梢的几人对视几眼,没有跟上去,他们只敢这么远远地看着,再者,其实他们心里觉得安总管也只是随口一说,这明家兄弟不是主上的子侄嘛,有什么好看的。
    白水蹲在树下,顶着几根草,远远看去好像一丛灌木一样。
    “少主,那夜我们还没动手就被风暴阻了下来,得亏宋老三是个海灵子,不然我们几个可能就葬身这大海了,少主你们呢,怎么躲过来的?”
    释离原把他头顶的草都扒掉,说道:“可有伤亡?”
    “没,我们在边上,宋老三说台风从我们前面擦着过去了。”白水是个极其话多的人,说了一句就忍不住接第二句,“少主,你和小郡主一个帐篷啊,可有不便?不然干脆现在就把云仪等人杀了抛尸大海,就不用装兄弟了。”
    如果他说话时不挤眉弄眼,将一张清秀的面容弄得尽显猥琐,那他的话可能会更可信一些,当然无论可信与否,释离原都不会采用,“青石可有消息?”
    白水面容一肃,“青石和木头已经摸到夷山里面了,兵强器精,他们只敢在外围打转,少主,不然你再考虑一下我之前的法子,他们在夷山山坳里,挖空了半个山,只要我们动作足够小心,埋下足够火药,应该能把十万人和他们的兵器全葬在里面,并且只要无人去挖,完全可以看作地动,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释离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眼极冷,“此话休得再提,他们手上还没沾上血,只是普通人,不该为政治斗争无端付出生命。”
    白水瘪瘪嘴,如果当真打起来了,死的何止十万人,可他知道少主所说之理,这十万人只是被人召集训教,准备反叛,但到底还什么都没做,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不明白自己将要做什么。
    这是上位者之间的斗争,不应该让底层的将士为此承担后果。
    “可是要解决云仪谈何容易,他准备了三十年,就为了取祁而代之,怎么可能轻易放弃。”白水知道少主强大,可云仪此人也不是吃素的,“贸然杀了云仪,建州兵马必然会暴动,不动云仪,他就要带着这十万人反叛,少主,您到底有啥神机妙算和我说说呗,属下这天天挠心挠肝的也没想出个头脑来。”
    释离原本不欲回答,但白水太明白自家少主了,更知道该怎么博取他的同情,看着白水围着他殷勤的转圈,眼中开始含泪,释离原眉梢忍不住跳了一下。
    “云仪心中有个局,我为其寻到了出路。”
    白水一脸茫然,少主在说什么?这是何意?怒摔!这说了还不如不说!
    “属下听不懂啊,您老就告诉我,打算怎么解决云仪就是了,之后这十万大军又该如何处置?京中最新消息,祁俊轩已然急不可耐,太子自请去了彭州赈灾,属下有预感,咱们在这里待不了太久了。”
    这话倒是让释离原放到了心上,白水擅隐匿追踪,有如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他说有预感,便必然会有事,“速回,控制住建州知州和通判,云宅不必管,往京中去信,直接给尚瑜,让他做好准备南下。”
    白水继续茫然地看着自家少主,若说刚才的话是听不懂,这番话就更是宛如天书了,让尚瑜南下?南下干嘛?
    但白水是个听话的下属,少主说的话当然是只能一丝不苟地执行的。
    ······
    原本出发来珍珠岛之前,是计划要在珍珠岛住上两日,体会一番海岛风情的,如今这样,安和却摸不准云仪的意思了。
    是留是回,对上云仪那双仿佛没了生机的眼睛,安和不敢问,却也不敢私自做什么决定。
    除了安和,其他人并未察觉任何异常,清晨醒来,又是一番喧闹,在帐中都能听到小六扯着自己哥哥和几个要好的将士要去找竹子编斗笠的声音。
    “六子听话,这海岛上没有竹子,要回到家里才有。”
    “大哥骗人,这么多树,怎么可能没有竹子,你就是不愿意陪我去找!”
    言致远远地就看到小六在蹦跶着叫唤,几个兄长完全拿他无法,便脚尖点地从她所在的高处飞到了小六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我刚才去林子里看过了,真的没有竹子,我们这两天就回去了,小六到时候再给我编斗笠可好?咱们约定好,可不能忘了。”
    小六郁闷地踩了几下地,不过还是高兴地和她击掌约定。
    安和掀着一点帘子看到她和众人相处愉快,心中犹如堵了一团恶气,疏散不开。
    “安排一下,回程。”
    看着云仪闭目瘫在椅子上的样子,安和动了动嘴,还是没法说出任何话,他不知道该如何问,甚至不知道该问什么。
    因为他认识,并且清楚地记得那对兄妹的脸,也知道这个言致长了一张仿佛集二人所长的脸,安和是云仪唯一信任之人,他甚至比主上自己都了解这么些年主上其实一直忘不掉二十年前那件事,而且随着时日越久,记得越深,那件事,那两个人慢慢在主上心里占据了比云氏大业更重要的位置。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争得过死人。
    ······
    回程的时间远比来时短,船上一如既往的欢乐,云仪透过窗能听到女孩儿并未多作掩饰却真的宛如少年的声音。
    “阿安当年也这样,和任何人,不分贫贱地相处欢喜,他不常笑,和他在一起的人却是一个比一个笑得畅快。”
    安和嗓子有些涩哑,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自从被打开了心,主上这两日时时刻刻都陷在了所谓当年,任样情景都能勾起他的记忆。
    安和越来越害怕,背脊发凉,从尾椎骨冒起来的寒意让他十分不安。
    “安和,推我下去。”
    天色渐暗,已经能看到那一边建州的灯火,星星点点,按照大船的航速,最多再是两个时辰便能到了。
    安和推着云仪一直到了甲板尽头,路过言致和释离原的时候他顿了一下,与言致说道:“能否,听我讲个故事。”
    言致不想去,她想装作没有听见,但释离原握住了她的小臂,轻轻一带就拉着她跟上了云仪,言致略不开心地扯了扯手臂,她没用力却轻松就挣脱了她的手,他都没看她一眼,她却顺着他的意负手于身后,缓步跟着云仪到了船头。
    她们看着海面不吱声,喊他们过来的云仪也很沉默,沉默到言致所能忍受的底线,她正要开口时,云仪出声了,他的声音已不复一月前相见时清亮,仿佛蒙了层沙,“一晃,三十五年了。”
    “三十五年前,我奉父命,为了云氏诈死来到建州,那会儿,天下世家凡几,其中以建州江氏为首,与江氏对门而居的云氏亦逐渐强势,那时的世家之间虽无联姻却世代交好,我来到建州头一年,就在城外遇到了和茶农采茶归来的江家郎君······”
    那年的江宣安年方十二,身量瘦高,本就白的肤色在周遭茶农黑红的面色衬托下更是白得发光,他戴着斗笠,一双桃花眼时不时笑作月牙,和茶农谈笑风生,一口道地的建州话说得好听极了。
    云仪本来只是听到有人说话下意识看了眼,一眼就被那个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的少年吸引了全部心神,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从家将的护卫下跑到了少年面前。
    “这位哥哥······”他只是下意识开口,等江宣安当真转头看着他,桃花眼只剩下了他的身影时他却哑口不知该说什么了,最后红着脸磕磕绊绊地问了句:“哥哥可知道何处可以讨碗水喝。”
    云仪身后的家将听到此话按了一下马上的水囊,江宣安也从他肩头看向了那些鼓鼓的水囊,然后笑着道:“这天热,水囊中的水热了是不好喝,你跟我来,那边竹林脚下有阴泉,甜津津的。”
    等少年说完,云仪才发觉自己说得是官话,少年也回他的是官话,少年的官话说得比建州话还要好听,就像是最好的珍珠落到最好的青瓷上一样好听。
    自此,云仪还未入城,就和江家嫡出的郎君江宣安成了好友,并且时不时出入江宅,认识了被江宣安时时挂在嘴边的小妹阿宁,那一年江宣宁一岁,尚在牙牙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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