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欢愉终于结束,众人也都分散,不知再见会是何时。
    风光把花恪忧背在背上,朝着学院的方向缓慢的走去。步履十分稳健,没有半点儿颠簸。离远了,花恪忧才咳嗽了几声:“小风,把我放下来吧。”
    “老师您醒了啊。”风光缓缓的将花恪忧放到地上,似乎这不是那个天下第一高手,而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花恪忧抓向风光的手腕,风光闪躲了一下,但是看到自己老师的表情,还是老实的将手伸了过去。花恪忧的魂力在风光体内游走了一周,叹了口气说道:“果然,你迟到不是因为什么找不到贺礼。”
    风光躬身一拜说道:“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老师。”
    花恪忧摆了摆手,眼中有几分老泪:“天行者已经突破到空境巅峰了?可是照我看,你还差得远呢。”
    风光抬头望向东方:“昔日我一人攻打皇宫,受护国大阵重击尚未痊愈。老师您当初教导我阵法一道,我没学到几分精髓,现在看来,还是老师您有远见。”
    花恪忧在风光的脑袋上敲了几下:“这是什么屁话,你还是个三尺高的娃子的时候,我能料想到你将来会一人攻打皇宫?既然你和天行者已经有过一战,结果如何?你又是如何带来的那个空境魔尊的脑袋的?”
    风光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是在劫渊战斗的,我受了些伤,她倒是不急于杀我。我全力逃跑之下,她想抓住我也不是那么轻松。我后来与她打赌,若是我能顺手取来一个空境中阶魔族的脑袋,她便在给我三日光景。”
    “受伤的情况下,还能于三军中取上将首级。小风,你比老师当年可是强多了。”
    “老师,为师者有事,弟子服其劳。小风不孝,遇上了自己招惹出来的麻烦,到头来还是要躲到您这里来。要是为您添了什么麻烦,小风的罪孽实在是……”
    天底下任何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花恪忧都会觉得是在客套,玩弄话术。唯独风光说这话的时候,花恪忧只是为自己这个弟子感到心疼:“魔族不可信,天行者也不例外。你还知道遇到什么事情躲到老师这里,不怕给老师添麻烦,就说明你还没有把你这个老师给忘了。放心吧,要是陈年找到你这里,老师虽老弱,这双胳膊还能为你抵挡几次风雨。”
    风光摇了摇头:“老师,您还是回学院吧。既然我已经参加完了西南的婚礼,便没什么追求了。”
    花恪忧瞪起一双眼睛:“你在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么!?”
    风光不敢抬头看自己老师的眼睛,只是闷声回答道:“老师,这世界上没有一只鸟儿,是能在父母的背上学会飞翔的。小风即使不被逐出学院,也早就到了毕业的年纪。接下来的事情,让我一个人面对吧。”
    花恪忧冷声道:“你不和我回学院,我会把你绑回去的。”
    “老师您这又是何必呢?”
    “我是你老师,所以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生死都是命数,我是魔王转世,若是别人杀了我,则是以凡人之躯乱天命,天下必将大乱。也唯有天行者,秉承人族大运和愿力而生,能够承担我这份因果。老师您放心,我会尽力与她同归于尽的。”
    花恪忧摇了摇头:“我不管,和我回家。”
    听到“回家”两个字的时候,风光那张俊美的能让九天玄女忍不住叹息的脸突然定格了一秒,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眶中涌出:“老师,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花恪忧踮起脚来,揉了揉大师兄的脑袋:“你说吧,老师听着呢。”
    “有一个很美的世界,那个世界上也有人族和魔族。和蔚蓝大陆区别的是,那里的魔族,都长着人族的模样。而我们这个世界,人族和魔族其实是混杂的。人族里有恶魔,恶魔里也只有苦于被恶魔皮囊束缚的人族。”
    “那个世界有两个人,他们其中一个厌倦了自己的世界,另一个则始终对他们的世界心怀感激。后来,他们都得到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机会,他们纷纷选择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厌倦自己世界的人,选择将过往的一切都忘掉,换取远超神明的天赋和气运。另一个,则是将一切都保留。”
    “那个潜力远超神明的人,最终将另外一个世界的神明全部打落凡间,自己成为了神明,并且立志将这个世界改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而另一个继承了原本世界意志的人,则是选择和那个人对抗,他希望一切的世界都能够保留自己本来的模样,由那个世界自己来主导。”
    “可是试图拯救世界的那个人,始终不是另一个人的对手。他耗尽了生命,封印了另一个人,但是却无力杀死他。于是,他想办法从故乡选择了一个人,继承了他的意志。这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无所有。”
    听完了这个简短的故事,花恪忧沉默了很久:“你说的那个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那个遗忘过去的人,就是魔王。那个拯救世界的人,就是勇者。而那个一无所有的人……”
    “没错,就是罗西南。”大师兄点了点头。
    花恪忧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一直觉得,罗西南他的一些想法与众不同。而他的一些这个世界上从未出现过的思想,是能够和古圣人比肩的。原来,他不是蔚蓝大陆上的人……”
    大师兄说道:“西南没有超越神明的天赋,也没有那个世界的多少记忆和力量。他是生长于蔚蓝大陆的,他的灵魂,已经深深扎根在蔚蓝大陆,和我一样,是一个健全的人族。”
    说道“健全的人族”的时候,大师兄的声音有些颤抖。花恪忧紧紧的抓住自己大弟子的手说道:“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你是个人族,老师也相信,西南他们也会相信。勇者传承下来的补天术我也参悟过了,灵魂本就是一片空白,任人书写的。”
    大师兄说道:“老师,魔王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我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我可以拍着我的胸脯说我无愧做一个人族,但是蔚蓝大陆,始终不是我的家。您方才说要和我回家,老师,我早就无家可归了。”
    花恪忧紧紧的攥住风光的手,生怕他下一秒就会逃离:“小风,老师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此心安处是吾乡。”
    风光的手被捏的有些痛,但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老师,这些我都懂。可是您觉得,我会心安么?我和您一起回了学院,早晚会被有心之人看破。您不处置西南,很多人可以视若不见,因为西南总归是人类之躯。可是您放任我一个魔王转世不顾,您将与我一样成为整个人族的敌人。”
    花恪忧的表情突然变得威严起来,老瘦的身躯中爆发出惊天的气息:“我既不负人族,人族岂敢负我?”
    风光挣脱花恪忧的手,跪倒在他面前说道:“老师,家是为人遮风挡雨的地方。可是小风将要面对的这场风雨,是能够摧毁一切的。您对小风这么多年的教育之恩,养育之恩,小风虽身死而不敢忘。只可惜我没有什么机会了,就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轮回,我也永远只会是魔王的转世。我将世世代代背负人族最大的仇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孽,还有无数陨落的神明的诅咒生活下去。”
    风光叩首:“弟子来生既不能报老师之恩,今生就无颜面拖累老师了。”
    花恪忧声音颤抖的说道:“风光,你要是不和我回学院,你就是有违师命,你就是不孝。”
    “覆灭神界,屠戮人族亿万生灵,让魔族背负数千年战乱之苦的罪孽,风光已经洗不清了。如今便是落了个不孝的名头,风光也便认了。”
    “小风!”
    风光不语。
    “小风……”
    风光抬起头来:“老师,小风要是死了,希望你能够拦住西南,不要让他为我报仇。人族的希望,甚至整个蔚蓝大陆的希望,将来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背负。交到任何一个人手上,我都不会放心的。”
    花恪忧的肩膀终于彻底的松垮了下来:“白焰到头来,还是要和罗西南一起背负这一切么。小风,其实我当初让白焰和罗西南走到一起,是希望有一点机会,罗西南能够给她一世安稳的。”
    风光咬破嘴唇,却还是再次叩首:“老师,您是勇者学院的副院长,您一家人,死不足惜。”
    唐国掌印太监说过类似的话,玄女教大主教说过类似的话,葛家管事说过类似的话,他的得意门生,人族联军大元帅徐武宁也说过这样的话。
    如今,终于轮到了花恪忧视若己出的风光说这句话,花恪忧才终于认命的别过头去,老泪纵横。
    风光颤抖的站起来,扶住自己的老师,缓缓的说道:“老师,对不起。弟子愿做众生的牛马,只是将死之时,却不能背老师回学院了,还望老师恕罪。”
    “小风,你为什么觉得这个责任只能让罗西南来背负?”花恪忧看着风光。
    风光问道:“老师,古人喜闻杜鹃和鹧鸪啼叫。若是魔王养了一只杜鹃,杜鹃不叫,魔王会如何?”
    魔王起两族祸端,覆灭神界。
    花恪忧答道:“杀之。”
    风光又问:“若是勇者养了一只杜鹃,杜鹃不叫,勇者会如何?”
    勇者抗击魔王,教化人族,立魂力修行之道。
    花恪忧答道:“诱导之。”
    风光再问:“若是人族养了一只杜鹃,杜鹃不叫,人族会如何?”
    花恪忧一愣,而后沉吟了许久,最终缓缓的说道:“待之。”
    风光最后问道:“那若是西南养了只杜鹃,杜鹃不叫,西南会怎么样?”
    花恪忧苦思良久,却始终不知道答案。
    风光转身离去:“老师,您就不要送了。帮我告诉西南,不要来为我收尸。也叫他不要灰心,等到人族只能依靠他的时候,人族自然会接纳他的。”
    花恪忧望向自己弟子离去的背影,几次抬手却又放下。最后,这个老人用尽自己最后一分力气问道:“小风,老师教导了你一辈子,你临了不愿意告诉老师答案么?”
    风光拭去泪水,却不回头,只是自顾朝前走着:“西南是有情之人,杜鹃不啼,西南忧之且怜之。”
    似乎生怕老师会忍不住将自己拖回去,风光走出去了很远,才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微小声音说道:“老师,您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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