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鸿见那艘日本来的商船已经在码头上升起了风帆,好像带着几分不甘与颓丧开始慢慢吞吞地离岸出海,等到船身转了半周,陆鸿才看见船舷上用黑漆刷着几个大字“近江丸”。
    他心里似乎有了一个小小的计划,但是有些朦胧而不可捉摸,便问朱福:“日本人既然到大周搅这些事情,那咱们的商人有甚么对应的举措没有?”
    朱福听他这么问,便矜持地笑了一笑,说道:“自然是有的,就拿咱们朱氏商号来说罢,本来日本人断了从大周收铜钱的路子,便想办法从咱们这些到日本买卖的商船身上打主意。他们规定大周商人若想从日本收购土货来中原,必须用大周的铜钱交易。东家便命令所有出海的商队,到日本只卖不买,实在有好商货便用咱们带过去的东西交换。卖的话也是优先考虑日本自铸的钱——就是那种极劣质的铜币。因为日本人的烂钱兑咱们的通宝是十兑一,所以每次在日本做完买卖都是成船成船地将那些烂钱拉回来,然后交给朝廷的铸币作坊,七换一,净赚三成利!”
    他露出一脸奸商的模样,眯着眼睛伸出三根手指,又说:“朝廷的铸币作坊将日本钱熔成铜,三个钱化出来的铜能铸成一枚丰庆通宝,刨去成本,朝廷又能赚一倍,这可比采铜矿铸钱方便多了……”
    最后他毫不避讳地表示:朱家从“卖钱”这个行当里赚到的,也有好几万贯了……
    一席话听得陆鸿牙根发酸,忍不住连连咂嘴,看来这回小日本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发了!
    同时他也感慨,商人这个群体,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只要利用得法,在某种层面上甚至比军队的作用更大。
    在知道他这种想法之后,朱福便由衷地道:“陆将军,您要是经商,肯定不输咱们东家!到时候说不定大周靠商人一统天下哩……”
    陆鸿摇了摇头没有搭话。
    对于一个儒释道三教并行,而且以儒教治国的朝廷来说,是绝不允许这些浑身铜臭、并掌握着大量财富的人取得权柄的。
    这不仅仅出于儒家对商人的蔑视,更是因为文人们才现实是掌握话语权的人群,他们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就必须用“士农工商”这种等级划分来打压商人势力!
    因为文人们虽然有权,但是商人有钱……
    所以“靠商人一统天下”这种说法是绝不可能成立的。
    他看了看天色,时辰已经差不多了,范翔和杜康已经早早到了码头上安排船只,孔良带着两个仆人已经先行上了船,最迟午时就得出发,而他到现在也没能等到洪成的身影……
    他觉得老洪八成是不回来了。
    于是陆鸿便向门外的亲兵示意,自己抓起身边的辟水刀便向朱福告辞。
    朱福连忙起身相送。
    陆鸿一从小会馆出门,一股凶猛的海风便突然呼呼扑面而来,刮得人脸颊生疼,一道道大浪从遥远的海面上向岸边的礁石、沙滩激烈地拍打,就连码头上停着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也随着浪涛大幅度地上下摇摆,船舷与栈桥上的跳板因此而纷纷滑脱,扑通扑通地相继落入海中,栈桥上来不及装船的货物只
    能在管事们的指挥下陆续撤了回来。
    陆鸿等人被迫再度退回小会馆里。
    就在他进门的一刹那,眼角从会馆墙角和甲字号大仓之间的缝隙里瞥见远处兵道上,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身影正弯着腰杆埋着脑袋,驮着一包行礼,艰难地顶着海风向这边走来。
    陆鸿又惊又喜,指着那人向亲兵叫道:“快去,把洪仓曹接过来!”
    亲兵喜子和另外几人答应一声,都迎了过去。
    他和朱福刚刚回到门里,就听岸边上一连串的叫嚷,两人循声望去,只见码头外一溜船上的人纷纷跑上了甲板,对着远处的大海指指点点。
    朱福下意识地便感到出了事情,连忙双手筒在嘴边,朝外面一个大伙计大喊了一声:“狗子,出啥事儿啦?”
    他连喊了两声,那大伙计才听到,向身边的货工知会一声,便快步赶了过来。等他走到门口,朱福又问了一遍:“海上出了啥事?”
    狗子站在门口没敢进来,向陆鸿和朱福分别打了个躬,半转身指着远处说道:“大管事,好像是日本的船翻了!”
    “近江丸?”朱福不敢相信地道,“那可是一千石的中料船呐,怎么说翻就翻?”
    狗子摇头道:“不清楚,八成是帆张得太急,风又来得太快——俺瞧他们离港的时候就把主帆扯上了。”
    陆鸿问道:“派人去救没有?”
    虽然因为近代史的关系,陆鸿对日本人完全没有好感,但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他还是希望能把那些人救上来,毕竟这些商人大老远来到青州,买卖没做成不说,货还被人扣了,现在甚至眼看着连性命都要不保……
    那狗子见将军问话,难免有些激动,结结巴巴地说:“去、去了,咱们商号泊在外围的两艘船已经靠过去了!”
    陆鸿点点头,说了句“那就好”,便回到上座里坐下,皱着眉头担忧着自己这批人的海路前程。
    近江丸的翻船就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各人的心头,在克服了这种阴影之前,所有准备出海的船都犹豫起来,毕竟就在刚才,就在他们眼前,发生了这么一件令人感到晦气的和沮丧的事情……
    不一会洪成在几个亲兵的搀扶下也到了小会馆,一进门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道:“这天怎么说变就变!”
    陆鸿迎了过去,接下他肩膀上的行礼,笑道:“叔,你肯来我这心就放下一半了。”
    洪成任由他取了行李去,自己摘下门后的扫帚扑打着鞋面上的沙尘,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啥也帮不到你,哪放心了?还有,你婶子昨晚跟我闹了一宿,今早我都是偷溜出来的。”
    陆鸿正色道:“安东那边百废待兴,人口田亩很可能全部需要重新分配,您正帮的上忙!况且现在平海军也稳当下来了,即便是眼下的秋收也算不上甚么难事,农户们自己都有经验,您留着也只是清闲!”他说着笑了起来,又道,“再说了,我婶子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会这般蛮横?”
    朱福见他们谈到公事私事,自己都不便旁听,便悄悄地踅身出了门去。
    洪成向朱福的背影
    瞧了瞧,把扫帚挂回门后头,一屁股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浑身像散了架似得,叹道:“这回还真是蛮横了一把,旁的事都好说,哪怕我去神都游历也没见她别扭,就是去安东不成。她说那边随时都可能打仗,她带着娃娃在家提心吊胆的,一天安生日子也过不下来……”
    陆鸿安慰他道:“不至于,打仗是咱们当兵的事情,再说了,两胡打安东没用,新罗没这个实力,渤海国又跟咱们交好,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发生大的战事——那您怎么又决定来了?”
    洪成笑了笑,说道:“还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平海军这边确实是无事可做了,我又不愿清闲下来,心想还不如去安东闯闯,有事做就做,没事做哪怕再回来种田哩!再说,安东那么大个地方,就算一时没有合适的差事,留在那做些书记事总是好的……”
    他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是陆鸿心里明白,这是洪叔叔有意帮衬着他,不然以洪成的官衔,完全可以向青州都督府或者朝廷申请调动,哪怕在青州谋个正七品上下的实职也是轻而易举,根本没必要不辞辛劳背井离乡地跟着他走。
    他自己昨天也是考虑到这层,便没有强求,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他一句。
    谁知道洪成还是来了……
    不过这对陆鸿来说终究是一件好事,都护府与都督府不同,他这个副都护既要操心政务,也要劳神军事,虽然有孔良这位长史在,可毕竟是一名副职,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长史的存在,正是为了监督和分薄都护以及副都护的军政大权!
    瞧瞧朝廷年初派给青州都督府的新任长史罢,那个宇文琦和李毅简直就是天生的冤家,李督说一他偏说二,李督说东他偏往西,可是看起来大权在握的李毅却拿他半点法子也没有……
    在这件事情上,即便是一直站在李毅身后、如今大红大紫的老丈人曹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根本不敢明着刁难,因为这样做不仅不可能达到目的,甚至一不小心就会落下个“专横跋扈、挟持地方”的口实。
    而宇文琦本身又为官清正,不吃酒宴、不收贿赂,连小妾也只纳了一个,至今都住在青州都督府分派的狭小官邸里,每天下了衙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要找点儿把柄拾掇都没机会……
    甚至陆鸿还听说,李毅因为前头有些对不上口径的烂账,涉及到几万贯钱,已经被宇文琦密奏参了几本,气得他好几次都在自家屋里直跳脚!
    长史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眼前的孔良虽然和陆鸿私人关系还不错,两人之间也肯定不会混到李毅和宇文琦那种地步,但是指望他能全盘支持自己,那就是痴心妄想……
    至于他两人头上戳着的正都护卢梁,其实也无法给陆鸿撑多大的腰,毕竟他老人家说话就要回京了……
    一方面安东都护府是边疆重镇,朝廷为了防止外镇坐大,还是倾向让都护“遥领”;另一方面卢梁作为神机将军府的大将军,肩负着扶持、守护皇室的职责,现在皇帝和东宫同时出了那种蹊跷事情,他必须赶回去主持大局!
    所以洪成肯帮忙,这对于陆鸿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小的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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