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历二十九年的冬天仿佛要比建国以来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寒冷,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的堆积在每一处,凌虐的冬风肆无忌惮的再将积雪的表面吹起,整个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云中城在这样的大雪下只能透过一些积雪的缝隙才能看到原本黑色的城墙,城头上的两面旗帜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力一般,虽然在寒风的加持下不断张牙舞爪,但是却显得如此凋敝。
    裴度站在城墙上一处避雪的地方,呆呆的看着那旗子上的裴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杂乱无章的胡须,如同枯草一般的头发再加上毫无生气的眼神,如果不是从脸庞上还能看出一些年轻的影子,谁能想到这竟然是大武国最年轻的将领呢?
    “大人,对面信使又送来了信。”
    裴度没有说话,转过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名披甲的亲兵正恭敬的对着自己说着什么,但是也不知道也不是自己看多了白茫茫的雪地,竟然有那么一丝的精神恍惚。
    “什么?”
    “大人,西蛮子又派来了信使送信,江大人让小的将信送过来。”那亲兵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件,双手递给了裴度。
    裴度嘴里轻轻的嗯了一声,接过了信件,随后挥了挥手,那亲兵也就知趣的离开了。裴度将信揣在怀中,踱步向城墙下走去。
    穿过破旧的兵营,一路上裴度连营门口站哨的士兵都没遇见,不过裴度并不想去操心这些,这个鬼天气士兵们都在营房内休息,西蛮子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雪打来。这场雪虽然让本来就稀缺物资的云中城更加难熬,但是也阻挡住了西蛮子潮水般的进攻,对于裴度和他的守军来说,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裴度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穿过两三条街,走到了一处宅子面前。其实说是宅子并不恰当,两扇大门及院墙早已被拆掉,除了还留着一个主厅,其余的房间也都全部被拆的七七八八了。裴度知道院墙的石砖被拿去修固城墙,而房子和门则是被拿去做了生火的柴禾,他环视了一圈,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似乎有那么两三具尸体,应该是被冻死的,尸体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扒了个精光。
    裴度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那几具尸体,随即进入了宅子内,还没进入到主厅之中便感觉到了一股暖意,混杂着一股汗酸味以及臭味。抬眼望去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正坐在大厅的地方,身上只穿着一件袄子,那甲衣被他脱了下来垫在屁股上,大厅的正中央有着一团篝火,也正是暖意散发出来的地方。那年轻人正右手拿着一把锋利的短刀给自己刮着胡子。
    裴度一言不发的走进大厅之中,将刚刚被积雪浸湿的靴子伸到了火前,那热气从脚底板瞬间传遍了全身,让他不由得舒服的哼哼了两声。
    “老裴,来啦?”那年轻人看见裴度,笑嘻嘻的收了自己的刀。
    裴度嗯了一声,随手捡起了一个木棍捅着那团篝火,想让火势更大一些。
    “我听说西蛮子那边又来了信,你看了没?”
    “不看。”裴度嘴里吐出那两个字,继续面无表情的摆弄着篝火。
    那年轻人咂咂嘴,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坐姿,开口说道:“不看也对,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只要一投降就是加官进爵美女黄金。”
    “你知道这封信谁给我的?”
    “江充江大人嘛,我消息灵着呢。”
    “城中情况如何了?”
    说到这儿那年轻人直起了身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我的裴大人,城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粮食倒还够两个多月,柴禾可是一点都没了。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周,我们全得冻死在这鬼地方。”
    “你这柴禾哪里来的?”
    “喏,那。”那年轻人手指往后指了指,裴度跟着看过去却发现自己睡的床位置现在除了一床被褥什么都没有了。
    “干你娘的谢温,把老子床拆了,怎么不拆你自己的?”
    “老裴,你身子骨强,不睡床也没事,我这身子骨可比不得你。要是没床我第二天都站不起身子。”谢温嘻嘻哈哈的说着,裴度也没啥表示,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表达了对谢温拆自己床的不满。
    两人沉默了片刻,谢温又开始鼓捣起自己的胡子,过了好一会才把自己下巴剃的干干净净,他扫视了一下四周,随后向裴度靠近了一些,低声的问道:“老裴,咱们守云中城可整整一年了,这朝廷的援军......”
    裴度没好气的白了谢温一眼,说道:“谁来救?半年前张道石惨败,好不容易活着跑回去,还没来得及见到圣上就被砍了脑袋。再来一次惨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你别看西军那些家伙一个二个都离咱们不远,没有一个打仗能靠得住的。现在就是在旁边敲敲边鼓,一有点风吹草动跑的比兔子还快,指望他们来救?我还不如指望自己一夜之间飞天遁地来的实际。”
    谢温抓抓自己的头发,带起一大片的头皮屑,压低声音问道:“我昨日在军中已经听到了一些流言,再这样下去......”
    裴度叹了一口气:“那你说咋办,一年前西蛮子打过来的时候老子就说放弃云中城往后撤。那江大人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非要阻挠,什么守土有责,什么莫负皇恩!他想死,就要拉着我们一起死,打仗的事一窍不通,除了一脑子愚忠什么都没有,还天天指手画脚的。我敢说你要提议突围撤退他第一个就把你砍了信不信?”
    “信,我怎么不信。江大人有他自己的顾虑嘛,只是现在这个情况我们真的要拉着自己最后这些家当给他陪葬?要知道这直符军可是我们全部的心血......”
    “老子比你心疼,可是现在没有办法!对了,直符军怎么样?”
    谢温摊摊手:“还能怎么样,士气也很低落,但是肯定比这些守城的兵卒高上不少,马的饲料已经没了,现在吃的都是精粮。”
    “现在这情况马还喂精粮?”
    “那怎么办?饿谁都不能饿着马啊,老裴,最后一点希望可全靠着直符军了,无论是突围还是.......还是城破,人可以饿一两顿,马要是饿瘦了那就一点战斗力都没了。”
    裴度沉默片刻:“你说得对,老谢,这段时间你得把直符军看紧点,我得统领全城,操不了那么多心。”
    谢温看了裴度一眼,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头上都已经有白头发了,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昨天才砍了两个,他妈的把马鞍拿来烧火取暖。反正你自己也注意着,估摸着雪停了就是分生......胜负的时候了。”
    “嗯,这些事你看着办就行,只有一个要求,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保证战斗力。”说着裴度站起了身子,准备向门外走去。
    “这又是去哪?”谢温问道。
    “去给江大人汇报军情,这个城他是主官,我不是。”裴度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雪快停的时候就准备一下吧,无论如何保命才是最要紧的。他江大人要效忠,我们可不能跟着一起死。”
    说完之后裴度顶着风雪便走了出去,谢温看着裴度消失在风雪里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保命,保命呀!”
    武国王都洛城。
    庄严雄伟的大殿之外,武钟连响三声,浑厚的钟声响彻了整个皇城,众多身着黑红色朝服的官员快步向大殿内走去,挂在腰间的玉牌互相碰撞,响起悦耳的叮咚声。
    当朝首辅萧江陵将手揣进宽大的朝服之内,眯着眼睛站在殿门外,看着远方黑压压的天空,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多岁出头的年轻人。
    萧江陵已经在朝为官四十余年了,自从二十岁成为小黄门以来就一直身处武国政治权利中心,一路上从一个当年什么也不懂的愣头青成为如今一人之下的当朝首辅,这四十多年的官路历程早已将这位老人心态和政治智慧打磨的无比厉害。以他现在的地位,完全不用如同其他官员一般急匆匆的进殿,所以他在这里站着,路过的官员也都只是纷纷点头行礼问好,而萧江陵则全然当做没有听到一般,只顾着自己出神。
    “萧首辅,圣上快到了。”那年轻人低声的提醒到。
    “袁奇啊,你听这个声音。”
    “声音?”
    萧江陵回过头看着身后的年轻人,这名叫袁奇的年轻人正是自己为官一辈子唯一收的一个徒弟,如今担任小黄门。说起来这个叫袁奇的人并非出生名门望族,也不是皇亲国戚,他的身份不过是萧江陵府上老管家的独生子罢了。自老管家去世之后,萧江陵便将其收为了自己的徒弟,并在宫中给寻了一个小黄门的职位。
    “诸公进殿,这玉环相撞的声音难道不动听吗?老夫为官这么多年,最爱听的便是这个声音了。”萧江陵缓缓开口说道。
    袁奇微微低头,实在不知道这话如何接口,只得附和道:“首辅大人果然高见,小人这么久来倒是没有在意。”
    “也罢,你还有很多年的时间去慢慢听,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萧江陵微笑着说道,随后摆摆手,示意袁奇先进入大殿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站定,自己也跟着缓缓进入了殿内。
    一声清脆的钟声响起,殿内诸位官员纷纷跪下行礼,口中三呼万岁。萧江陵则是缓缓踱步道左边为首的位置站定,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端坐在了龙椅之上,武皇并不着急让众人平身,自从十余年前当上皇帝以来武皇每一次都很享受这种王公大臣皆拜服在自己脚下的感觉,这让自己心里感觉到无比的掌控欲,只是......
    武皇斜眼一扫,看到了那个老人,只是站在自己右下方第一个的位置闭目养神。这是对萧江陵的赏赐,入朝不拜,看到这位自己初登基时奉为老师的老人,武皇压抑住了自己心中升起的一丝不快的情绪,转头看向司礼监大太监。太监看见皇帝示意,急忙开口道:“平身。”
    武皇饶有兴趣的将手支撑到了下巴上,侧倚着一旁身子看着底下的臣子,这样的坐姿自然不雅,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统治,皇权的高压下,自然不会有人跳出来触这个霉头。
    接下来就到了议事的环节,前面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南边有些部落不听话了,北边又有几个城镇遭了灾,武皇听得好生无趣,口中说着一些套话,眼神却开始在就近几个大臣身上转悠了起来。
    “启禀圣上,西军统领崔世忠奏章!”大臣内转出一人,躬身说道,随后犹豫片刻,补充道:“是关于云中城......”
    此话一出,原本平静的朝堂像是一潭死水被扔进了一个小石子,引起一丝的骚乱很快又归于平静。武皇坐直了身体,他很清楚的感觉到很多开小差的大臣都集中了注意力,再一扫眼,果然首辅萧江陵也睁开了双眼。
    “念。”
    “臣崔世忠议对,今云中城之围一年有余,城中军心浮动,粮草不足,虽得知府江充死守,但恐力不支。今西北大旱之后大雪,臣欲派属下刘虎、李云贵二将率兵三万余,出兵解围......”
    “呵,废话。”奏章还没念完,人群中传出一声轻笑,打断了那大臣。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在大殿之内却刚好令所有人都听到,那念奏折的大臣突然被打断,气的满脸通红,呆立在当场。
    武皇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本来的好心情因为听到云中城三个字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一年以来云中城这三个字如同梦魇一般折磨着这位武国的最高统治者,无数次发兵救援,不是大败而归就是望风而逃。如今全天下都看着云中城的战事,救援是指望不上,可是不救援城破也只是时间问题。武建国一百余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成为第一个丢失领土的皇帝。
    “兵部有何意见?”
    兵部尚书徐怀忠浑身一个激灵,他的心情和武皇差不多,云中城已经成为了他的噩梦,有时候他恨不得云中城一夜之间被破了还好。这样就算免职丢冠甚至下狱也比这样每天吊着好一万倍。他很清楚皇帝的心思,云中城守不住,救不得,但是又不能放弃,实在是天底下第一大难事。
    徐怀忠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开口说道:“圣上,臣以为崔统领所言不无道理......”
    “呵。”又是一声轻笑传来,徐怀忠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本来想发作,但是一看到到出声之人是谁又赶紧低下了头。
    “英国公有何建议但说无妨。”武皇也将目光看向了发出声音的人,此人满头白发,武将打扮,正是战功卓着七十岁高龄的英国公李敬嗣。
    多年来南征北战的老爷子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杀伐之气,何况地位战功摆在那里,也难怪刚刚敢两次发出声音。李敬嗣也不推辞,大大方方走出来,朝着武皇一抱拳说道:“剩下,臣以为云中城之围的重点并不在城内,而在城外。”
    “哦?”武皇听到这句话很明显来了兴趣,这么多次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殿内的众臣子也纷纷议论起来。
    “臣以为,西蛮子这摆明了是围点打援,去再多的援军也不过羊入虎口。我武军不妨将眼光放长些,不再只聚集在云中城之中。”
    “英国公的意思是?”武皇兴奋的站了起来,他已经从这些话语中听出了端倪。
    “圣上,臣愿率军直奔西蛮腹地,围魏救赵,如此一来云中城之围自然可解。”
    “圣上......”
    “圣上万万不可!”萧江陵正欲出列,却被一道声音抢了先,抬眼望去却是西南军统领王猛。
    “圣上,英国公此法过于冒险,且西军连战连溃!如此重担如何能放心?何况此举一旦实施,那将是两国全面开战啊!望圣上三思。”王猛冲出,抱拳对着武皇说道。
    “这......王统领所言也有道理,那依你所见云中城之围如何?”
    “回圣上,末将以为云中城之围并无大碍,末将认得云中城将领裴度,此人粗中有细,有勇有谋,定能保云中城无虞。”
    “放你娘的屁!”李敬嗣破口大骂道,两人就此在殿前吵了起来,萧江陵看着二人争吵,摇摇头又退了回去。
    “萧首辅有何建议?”武皇喝止了二人的争吵,扭头看向了刚刚准备出列的萧江陵。
    “圣上,此乃军事,臣一介书生,对于杀伐之事自然是比不过两位功勋卓着的将军,但是兹事体大,还望圣上明断。”
    武皇听着萧江陵的话内心一阵不快,这老家伙倒好,三言两语将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回头望向还互相仇视着的王猛和李敬嗣,不由得一阵头大,只得挥挥手说道:“改日再议。”
    随后武皇看着殿中呆立在远处奏折读了一半的官员,开口说道:“宁远,除了这封奏折还有其他事吗?”
    宁远匆忙翻阅了自己手上捧着的一摞奏折,随后抬起头说道:“圣上,还有就是东军统领徐铎关于饷银的奏折......”
    “那就是没其他事了,退朝。”武皇大手一挥阻止了宁远继续说下去,随后扭头看向兵部尚书徐怀忠,继续说道:“东军的事兵部和户部拿个章程出来,然后交由萧首辅决断。至于云中城嘛.......隔日再议!”
    武皇说完之后迅速在太监的陪同下离开大殿往宫内走去,殿内的官员也都鱼贯而出,只剩下王猛和李敬嗣还站在当地互相斜眼看着,萧江陵则是脸色略微阴沉的看着武皇离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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