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一年的秋狩,办得极尽声势盛大隆重。羽林郎们的旌旗如同长云亘压于草原穹庐之下,犬吠鹰唳鼓噪着无数虎豹熊罴四散奔逃,箭飞如蝗箭落如雨,身着劲装金甲的皇帝率着服色鲜明的王公大臣纵马驱驰,快意无匹。
    斩获自然是丰厚的,皇帝头一箭便射中了一头长角如树刃的矫美雄鹿。众人见状,登时彩声大作,如雷声齐鸣般响亮:“好!”
    鹿于中原文化向来寓意不凡,皇帝对自己的成果显然也颇为满意。只是他毕竟已至中年,体力渐衰,才拉了一回弓便感觉到双臂微酸,当下不欲再射,转手将弓箭交予侍卫,微笑着捋了捋乌黑光亮的胡须:“朕已开出了头彩,接下来就是众卿一展身手的时候了,切莫让朕失望。”说罢摆摆手,示意侍卫们依照往年旧例,将他所猎到的第一头猎物脱剥干净,快马送入京城,供奉给奉先殿的列祖列宗。
    见父皇轻轻松松便猎到了猎物,华阳用力的鼓着掌。她满心欢悦之余,自己也急切着想要一试身手,好容易捱到了皇帝松口,立时迫不及待的纵马而出。她今日穿了身鲜红的骑装,配了荼白的帷帽,又骑了一匹极俊的白马,疾驰而去的情形,便如一道鲜烈火云紧紧逐着清雪电光掣过草原,直追向远方的兽群。
    她的坐骑原是大宛良马,骑术又极精湛,这般全速疾奔,侍卫们险些撵不上她。“公主慢些跑,野兽蛮横,莫要被伤到——”侍卫们气喘吁吁的追在后面,顶着刮面的大风喊道。眼睛被吹得只能半眯着,嘴巴张开便有凉风灌入,把本应洪钟般的喊声冲得晃悠个不住。好在华阳的速度很快便是一慢,只见她扬臂弯弓,几乎是看也不看地一箭射出,众侍卫赶上来时,正好赶上给她拾猎物。
    华阳人生中亲手猎到的第一只猎物是只毛色纯白如雪的貂儿。她的箭把它的两条腿来了个对穿,血茵湿了它雪锦似的绒绒的毛发,扑倒在地难以动弹。“快把那只貂儿拾起来给本宫,本宫要养它!”华阳雀跃道,杏目晶亮。
    侍卫依言抱起雪貂,看着它血污的腿,再看看华阳光华潋滟的骑装,为难道:“公主,这貂儿身上还有血,不如等属下给它包扎妥当,洗干净了,公主再抱着?”
    “本宫会包扎的,快给本宫。”华阳催促道,在马上伸着双手急着要抱。侍卫怕她摔下马背,只好将雪貂递上去。华阳以手臂抱住雪貂,自袖中取出药瓶来,小心翼翼的往它的伤腿上撒了些药末。侍卫递上绷带,她在伤口上缠了数圈,打量了一下包扎得十分清爽的伤口,自矜的一笑。
    她年纪尚算不得大,姿容并未全然长足,却已生就了荣华盛浓之艳。从侍卫的角度,只见帷帽柔白的纱幕下露出尖尖的下颌,通透之极的美玉方才拥有的光润白皙。骤然有风拂过,帷帽如波光被略略掀起一些,漾出了绯红的双颊,冷玉似的鼻尖,以及一点小小的樱桃色的宛然含笑的唇。
    望见如此绝美的一幕,侍卫不由看得痴了。一并看痴了的,还有后方骑马慢慢踱过来的渤海国的使者。秋狩亦是大淮向北方诸方国展示武力的场合,故而依附大淮的各北境小国派出的使者年年皆不得缺席。为示普天同庆之仁德,皇帝特许他们一同参加狩猎。围猎之时场面混乱,使者与一二王孙公主打个照面也不稀奇。
    华阳摸了摸雪貂,意识到正有陌生视线注视着自己,就回看了过去。见华阳注意到了自己,那使者也不下马,单臂抚肩,向她遥遥的躬身一礼,赞道:“公主的风姿,真是像极了皎洁高贵的母狼,独一无二的艳阳,举世无双的明珠。”
    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为自己的容貌被他人盛赞而欢喜,哪怕域外之人所使用的比喻于中原人而言委实鲜见得紧。但华阳听得出使者的赞叹乃是语出真心,当即含了三分矜持三分羞涩三分帝国公主的高傲,领受了下来。
    远山野村,夕阳将最后一点嫣红敛入地平线之下。翔鸟归林,走兽依穴,星月孤冷的光泠泠洒下,家家户户的灯火熄灭,已是到了万物昏昏而安睡之时。一派静谧的幽夜之中,一户人家传出的喧闹声便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先是叱骂,再是重物扑倒桌椅的声音,苍老尖锐的女声与中气十足的男声喝骂不绝,间杂着青年女子低弱的哭泣声。邻家女人睡梦中被惊醒,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身旁的男人被妻子惊动,迷迷糊糊的说:“大半夜的还不好好睡觉?哦,周家又在打媳妇了?先头我就说压根就不应该娶那么个病秧子进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光一张脸长得好能干活吗?晦气!该打!不打不听话,打死更省心!”
    乡里风俗,当家的殴打妻子乃是正门风、立规矩的常规手段,而家中婆母、小姑为立威信,亦乐见入门的新嫁娘挨打。若是男人不肯打,她们还要百般教唆着他给新娘下马威。待新婚的甜蜜期过后,感情转淡,一方声色俱厉的挥拳打人,一方忍气吞声的咬牙承受更是成了习惯。
    女人名叫韩西,自进门后原也是被丈夫打怕了的,闻言一个激灵,她生恐自己的反应会惊扰丈夫的睡眠。只好僵住了身子,竖起耳朵细听动静。直到听他翻了个身,又呼噜连天的睡去,方才慢慢的挪动身子,睡得远了些。
    周大旺和他老娘又在打双姐了……
    她悚然的想,有些不忍的悄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黛玉收到了一包奇特的诗稿。
    之所以说是“包”而不是“卷”,乃是因为那是一包枯黄的芦苇叶。随那包诗稿而来的还有一封长信。写信人是赦生设在苏地的商团分部的人,此人因薄有才学,除承担了账房的工作,也兼任了黛玉在苏地的征稿负责人。据他信中所言,这包诗稿是一位肌肤黄瘦的农妇送来的,说是要代友投诗。所有的诗文皆做于芦苇叶之上,以粉笔书写,书法纤秀若花蕊,而那诗词亦是幽微精秀之极,直有仙风。可惜粉字易脱落,稍稍抖动便掉了好些,那人唯恐不能保存,只好自己誊录了一份附在信后。直叹如此佳人,笔墨真迹却不得传世,实在令人扼腕。
    那人又感叹道,他的妻子细问了那名叫韩西的农妇,才知道她口中的朋友芳名贺双卿,本是一乡塾杂役的外甥女,借舅父的关系在塾中读书数年,聪慧异常,能诗善文。奈何家境贫寒,及笄后即被发嫁于一目不识丁的周姓佃户。周氏一门婆母横暴,丈夫粗莽,镇日惟有喝骂责打而已。贺双卿禀赋柔弱,不堪驱使。又有邻近的几位秀才无意中撞见她集了落花在地上摆字写诗,大是惊艳,便时时在门外吟哦,逗引贺双卿应和。几个轻薄儿以为是才子雅诗,周氏母子只觉得贺双卿放荡无德,全然无视她规行矩步,并不做下半件不清白之事,只是责打更甚。
    “也不是没有人想帮着双姐和她相公和离的,”韩西含糊的道,“那几个秀才里有个穿得很不错的想讨她做妾,只要双姐点头,就能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只是双姐不情愿。她满心想要从一而终,只认着周大旺那个畜生,周大旺没钱喝酒,她当了陪嫁的裙子也要给他换酒钱——那个畜生打她就没有手软过!”
    她哭了起来:“我就是不甘心让双姐一辈子就这么让她婆婆和周大旺鸦没鹊声的整治没了。她是软性子,身子又单薄,还发着疟疾……不就是盛饭时手抖撒了点儿汤出来吗?哪里至于把人往死里打!打晕倒在了地上半天没人理,等使唤人吹灯的时候才记起来,她晕着没听到,就又从地上拖起来打,第二天人就彻底起不来了。”
    “双姐就没打算让自己写的东西传出去,这两包苇叶还是我看着喜欢,悄悄从她那儿偷的。赶集的时候听人说,有什么郁离君想要女人写的诗文,能换钱。我就想着拿它换点钱,买点好吃的给她吃,没准人还能好起来呢?”
    然而韩西拿到稿酬的同一时间,躺在破烂衾席间的贺双卿便咽了气。
    颤抖的手轻轻将书信的头一页置于案上,黛玉移转了眸光,看向了薄薄的诗稿,轻声颂道:“《春从天上来·饷耕》。”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g春头春尾,也难g、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春从天上来·饷耕》,贺双卿]!”
    一首接着一首,黛玉细细看罢,只觉心痛如绞,泪珠潸潸而落,两手发颤,险些没握住诗稿:“妙绝,妙绝!哪怕易安居士在世,也得避席此卿罢……”她怔怔的自语道,“我因没了父母,又寄人篱下,便素日以为自己是个薄命的。可怎比得双卿虽有父有母,才貌双绝,却生于贫苦,被那名节俗念所误,逆来顺受,生生被愚夫顽妇凌虐至死……”
    “明珠玉碎污淖,艳珠沉玷沟渠,若非生前好友为她张目,险些无人知晓曾有这样一位绝世才女存在过——若论薄命,莫过双卿啊!”
    一时间,她心绪纷纭,心潮万千:“不,天下何其之大,似这等良才美质,不知又有多少埋没?又有多少薄命如双卿一般?”她心魂俱摄,浮想良久,直想得双颊为涌动的潮热染做桃花色,方才立定了决心,将先前写好的“香烬集”三字团成纸团扔掉,复提笔饱蘸了浓墨,在纸上稳稳地写下“春误集”三字。
    香烬集,这本是黛玉定给自己所修书传的名字。如今既有这首惊才绝艳的春误词横空出世,何妨更名以为纪念,聊表追思?
    纵使,佳人芳魂已逝,不可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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