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和,万物滋生而清明。元妃难得有了兴致,招呼华阳一同抄写《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真经》。赭色的清妙香自水晶万仙朝元博山炉的上空抛洒下袅娜飘挪的香缕,雕琢成玲珑五云的朱砂锭在砚池中央研磨出浓润的墨汁。毫尖灵动的掠过朱红的墨晕,华阳提腕,正欲在青藤纸上誊写“人身难得,中土难生。假使得生,正法难遇”,忽然觉得对面的声响不对。
    元母妃的笔似乎顿住了。
    华阳抬眼,见元妃手里的绿镂管笔兀自虚悬于纸张上端,只是神思似乎飘到了别处,两颊的血色也似乎淡了些许。她不免有些讶然,需知元妃做事向来最终凝神专心,最忌三心二意,再火烧眉毛的事,宁肯搁后再处理,也得一心一意先做好眼前事。这等抄经抄到一半时走神的情况,实是前所未见。
    “元母妃?”华阳轻声唤了唤。
    元妃收神,淡淡道:“我有些乏了,先去歪会儿。你抄完后就把经供到灵宝天尊像前,自去做功课吧。”
    悼晦王之变中,元妃为护驾而身受重伤,虽勉力调养痊愈,总归留下了暗伤,时不时便有不适。是以她忽感疲惫,华阳并不觉得意外,只是笑着应了,又道:“那元母妃的经文,华阳也代劳啦,回头可别嫌弃华阳的字儿于观瞻有碍啊。”
    元妃嘴角微微向上提了提,冲养女点了点头,返身向寝殿走去。清湛的日光从窗外投入,在地上投下曼妙的光影,温煦的热度令元瑶微有晕眩之感。
    哪怕这等程度的穿刺还未达到伤及根基的地步,可与元神相融合的世界结界被外力强行突破的感觉,仍是令人不适。
    不过这种感觉……应是银赦生归来,以他之行事风格,若肯回来,必是黛玉续命有望,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唯一的好消息。
    只是,和他一同进入的那道异质魔气的主人又是谁?
    元瑶眸光微冷。尽管补天已是数年前的记忆,可彼时天阙另一端那嚣烈狂戾的弥天魔气给她留下的印象之深,即使前世的八十一重飞升雷劫亦无法与之相匹。她信任银赦生对黛玉的情意,但不代表她相信异度魔界。
    必须和银赦生谈一谈了。
    如果用一个拟声词来形容赦生的出现的话,大概得用个“砰”字。和风丽日之中,他就那么凭空现身于湖心亭中,若非上空有大日头晒着,几乎不曾被人当做鬼怪了去。一干伺候的丫鬟婆子被吓得不轻,眼看着想要张口惊叫,便见赦生眼底雷光一闪而灭。
    丫鬟们霎时神色空白,歪歪斜斜的倒了一地。
    声息未动,周围人却默不作声的倒下,这个画面似曾相识。成婚前,每一回的深夜相会,赦生皆用不知什么法门让其他人昏睡,两人这才得以安心相见……黛玉本是专心于文字,余光瞥见这一幕,登时便是一怔。刹那的恍惚后,她欢喜抬首:“你回来了!”
    在此之前,过去的数个月间,黛玉曾无数次的在心底描摹赦生归来时的模样。是丰润了,还是清减了,是神采飞扬了,还是满面风霜了,是光鲜恣意了,还是风尘仆仆了……无论是哪种,她都惟有欢欣、没有悲戚的。
    她从不怨他一去数月,音信断绝,尽管赦生临行前不肯提及,元瑶亦是避而不谈,可她又怎会猜不到?他的归乡之途,哪怕以他的本事,亦是凶险万分。但正如元瑶所说,那是赦生千年之内唯一最接近成功的时机,一旦错过,便是抱恨千年。人生百载已是难寻的长寿,黛玉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身故之后,赦生有家归不得,这漫漫近千载的时光又该如何煎熬渡过?
    能有父母兄长可寻,这是赦生之福。她只是担忧他会遇到危险,可担忧归担忧,即便是他一去不归,她也会天荒地老的一直等待下去——好在,赦生已回家了。
    黛玉扶案起身,待看清赦生的形容时,原本盈盈于眉梢眼角之间的笑意却缓缓的凝固。
    她自问无论是哪种情形,自己都惟有欢欣、没有悲戚。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归来的赦生给她的感觉竟是如此的……陌生。
    明明只有淡淡的风,少年魔物漫长的褐发却狂乱而舞,似极了莽草飞蓬,腾蛟灵蛇。而在纷落的发缕间,那双素日宿了月色的琥珀瞳却凝着两点灼灼金红之色,煞意腾腾。背上多了一柄眼生的长戟,上悬的“雷”字符抖若战栗,沉重的韵律之间,竟隐隐透着令人窒息的威慑。
    那一刻,黛玉似乎嗅到了浓腻腥烈的血的味道。
    然而下一刻,她发现那血腥气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源自于赦生肩膀上的伤。有衣物相隔,她瞧不见那伤口有多长、有多深,但汩汩流淌的血液已将他兽皮护肩茵出了大片黏腻的深色湿晕。
    黛玉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洁癖如她已无暇去恶心,适才的那点不祥的震惊感也立时被扔在了脑后,身体抢先于意识奔上前去。手指虚抚着赦生护肩上的血晕,她的心怦怦直跳:“这是怎么伤着的?快让我瞧瞧!”
    适才那令人不安的危险锐意自赦生眼底褪去,他一伸胳膊,轻巧而紧致的把黛玉锁进怀中,把脸埋在了她的颈侧,任妻子幽妙淡远的发香驱散守关者之战里那些枕戈待旦命悬一线的杀机记忆,一点点的唤醒意识深处的温存:“回来了。”
    他嘶哑的声音似碾碎的琉璃屑,似是安抚,又似是自言自语:“我回来了。”
    简单的两句话,令黛玉眼眶一热,几乎不曾滚下泪来。她靠在他另一侧肩头,静静的偎了好一会儿,方才和缓了情绪。那块浸了血的护肩距离她的脸甚近,黛玉看着它,复又忆起了适才的紧张:“让我瞧瞧伤口吧……”
    赦生迟疑了一下,牵着她的手坐了下来,方才解下两肩的兽皮护肩放在桌上,露出下方玄墨色的战袍。黛玉这才看清,他的右肩破开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那伤口极深,也不知道是被何等样的利器所伤,皮肉被十分光滑的分开两侧,露出内里的血肉,乍一看竟如婴儿大张的嘴巴。
    呼吸有些发紧,眸光亦是鲜明的一颤,黛玉几乎不忍再看,又不忍不看:“血流成了这个样子,得赶紧请大夫来给你治伤才是要紧的。”赦生一只手仍握着黛玉的手,闻言摇头,径直扣着她的手,隔空虚按于伤口之上。黛玉只觉一阵极烈的风飞快掠过掌间,令她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身子,忽然视线一凝——那道伤口竟以肉眼可见在愈合,不过数次眨眼的功夫即复原如初,除却新生的肌肤略透着嫩红之外,几乎看不出这里曾有伤口存在。
    是她的错觉么?赦生的力量,似乎精进了许多。黛玉替他欢喜之余,又担忧了起来:“我没看错的话,这是利器伤的?”见赦生微微的一勾嘴角,点头,她不由得更紧张了几分,“谁伤的你?”
    上回见他受伤,还是被大姐姐误以为是祸世邪魔之时。误会解开后,大姐姐便再未找过赦生的麻烦,伤他的必然不会是大姐姐——可谁又有这等本事伤到赦生?这等高手,若是日后还要一意与他们作对,也不知道赦生和大姐姐能否应付得来?
    “守关者挑战,对手所伤,无碍。”比起黛玉的忧虑满怀,赦生的态度显得云淡风轻。黛玉被他说糊涂了,连忙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挑战,怎会让你和人动起手来,还让你伤得这样狠?”
    还不够狠,若非雷狼兽撤退及时,伤得只会更狠。赦生心道。
    在守关者挑战所击败的对手中,那该是他最强悍的竞争者。身法迅疾如风,刀法飘忽而精准,弓术更为精湛,若不是他连日来与邪郎这一同类型高手中的佼佼者喂招对招,险些不曾败于其手。如果不是他的异军突起,杀生道守关者的头衔非此魔莫属,只是如今被他抢了先。三道之一的杀生道守关者百年前已殁于与玄宗的一战,之后魔界转移,再无战事,无需急着寻求继任者,这才空缺到如今。可三道之二的天荒道、神无道上一代的守关者却仍是当打之年,距离退关不知还得多少年。这一败,便代表此魔与守关者之荣耀无缘。不过有了与赦生一战中的精彩表现,此魔之出类拔萃也给观战的各殿主留下深刻印象,相信日后前程也不会差了去。
    元祸天荒,赦生回忆着那破身而过的耀目一箭,默默的收敛周身应激性而出的杀意。他不想让她知晓这些只会令人徒增忧烦的曲折之事,因而也不欲回答黛玉的问题,只是抬手抚了抚她鸦羽似的鬓发,任四肢百骸放松于此方世界独有的软香沁芳之中,和缓一笑。赢得守关者,也便赢得了朱武倾魔界之力为黛玉改命的承诺,如今能再拥伊人入怀,也不枉他三月来的苦心修行、搏命历练,方赢下守关者挑战,连伤也未及治愈,即折返此方世界的辛苦劳碌了。
    瞥见他抬手之际,手掌、指节上的胼胝又厚了好几重,黛玉的睫毛颤了好几颤,强自忍耐着心底由患得患失而起的郁怒,再度问道:“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这样下手实在是太不留余地,看得我心里实在害怕。”
    赦生避而不谈,只道:“我饿了。”说着殷殷的望向黛玉。
    若论炊馔之道,魔界尚烈、尚浓,此方世界贵精、贵细。婚后,赦生跟着黛玉一连数月的淮扬菜吃下去,口味早已有了小小的移转,初回魔界居然对家乡菜有些不适应起来。如今好容易挣扎归家,必是要一口气吃补回来——自然,用餐时有妻子相陪,滋味更佳十倍,不是吗?
    黛玉:……
    预料之中的软语相慰并未成为现实,满心期待的赦生反而被黛玉用力推了一下。本来以她那点小猫挠人似的力气,实在撼动不得赦生分毫,可赦生依顺她惯了,当下仍是放开了她,虽然心头有十分的不解。
    在他诧异的注视下,黛玉紧紧地抿住了唇,因着太过使力,两片淡色而嫣润的唇竟被她抿得发白。她按捺住心头隐怒,淡淡的一笑,瞥了瞥一地昏沉的丫鬟们,说:“你自去把她们叫醒,叫她们打发你吃饭吧。”言毕,居然摔开他的手,隔得远远的换了只坐墩,随便捡起一卷书稿翻阅,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全然无视了他的存在。
    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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