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一语铿锵落定,朱武整只魔都是懵的。而随着赦生的讲述,他懵的程度惟有益发深化——
    原来赦生的妻子居然不是那名叫元瑶的女修,而是一个闺名黛玉的人类闺秀?那黛玉也不是单纯的闺阁女子,她是文林世家、探花之女,且文采绝艳,以诗才博得当朝皇帝金殿敕封赐爵,绝非等闲柔弱女流可比——最重要的是,她还是彼方世界灌愁海边仙草化生的绛珠仙子,因报甘露之恩而入的红尘?
    “那名叫黛玉的女子是仙子下降所托生的凡人,赦生,你可确定自己所说是真?”朱武望着幼子,目光深了深。异度之魔极重然诺,自然尤为珍重终身之盟。赦生既已娶人类女子为妻,他这个做爹亲的纵觉不满,也只好尊重他选择。可若是赦生为了让家人接受他的妻子,信口为她编造一段离奇高妙的身世,以求让魔界高看她一眼……如此玩弄心机小道,蒙蔽尊长,未免又落了下乘。
    “字字属实。”赦生笃定道。黛玉的身世、来历,皆是出自元瑶之口。虽然这故事确实离奇了些,可他不认为元瑶那样的秉性,在涉及黛玉命数的前提下,还会蓄意编出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来骗他。
    殿内光线沉沉,投在赦生的眉睫间,脸容素淡得宛若细雨梨花,一望可知气血不足,可瞳色澄澈,似极了融浸了夜幕最深处色调的琉璃,雍穆而静肃。从他的眼瞳内,朱武读不出半分虚假的味道。
    倘或此女果真为天人降世,倒与我儿甚是般配……可当年时空错乱,致使赦生漂流异界,为何偏就能邂逅一名谪仙人,还两情相悦结为夫妻?这当真只是巧合,还是上界牵制魔界势力的阴谋?时间回溯后,异度魔界已无征伐之志,但势力之鼎盛远超前世,引来诸方忌惮也是应有之义。
    毕竟仅仅在异度魔界之中,有境界记取前尘记忆之魔,除却九祸、旱魃和朱武自己之外,尚有以补剑缺、渡天童为代表的几位三族前辈高手。那么当年同样亲历战争的六弦之首苍、一页书、三先天、赭杉军等一干佛道儒三家的绝顶高手呢?隐身于魔神之战背后的太阳神、佛陀等诸神当真会对新生的异度魔界淡然以待、袖手旁观么?
    不过短短一瞬,朱武心头已转过诸般念头,他面上声色不露,只追问道:“既然此女大有来历,那改命之说又是因何因由?”
    “天不容她。”赦生深深呼吸,强自遏制住心底随着朱武的问题而骤然炸开的郁怒与心痛,可他的努力大概并不成功,因为朱武仍旧瞧见他细白的眼眶晕开了微红,“她欲替天下女子立言,为彼方天道不容……天欲夺她生机,我实在无策。”
    性格使然,赦生向来沉默少语。此时谈起黛玉,却是极尽周详。他记得黛玉谈起自己志愿时眸光澄澹如子夜星河的模样,记得黛玉提笔叙史做传时敛眉沉色的形容,也记得她的魂光、她的元气以不可逆转的方式缓缓步向泯弱的情形……随着他的讲述,朱武的眉头皱得更深、神色却缓和了下来,末了叹道:“没想到异界亦有这等志气凌霄的女子……”他拍了拍赦生的肩,“如此佳妇,堪配吾儿,赦生的眼光不赖嘛。”
    赦生呼吸一滞。
    朱武走至窗畔,望着外面弥望如燃的狼毒花海,振声道:“我银朱武,在此以战神之名许诺,赦生赢取杀生道守关者之日,便是我倾尽魔界之力救护儿妇之时。”声若金石,掷地有声,他回首一笑,目光真诚,“如何,放心了?”
    微垂下头,赦生咬了咬牙,几番忍耐,到底还是满怀感激的哽咽了句:“多谢。”
    人间万象更新,不知不觉已至除夕。
    宫城之中,琼窗瑶草交相映,绮明罗艳盈瑞香,一派盛世绮靡之象。入夜宫中大宴,太上皇与太后高坐在上,皇帝、皇后相陪,各太妃太嫔、嫔妃们列座陪侍。太上皇展眼望去,但见皇帝的益发丰壮沉稳,帝王威严之气渐生;诸位皇子皇女亦渐长成,各个秀美活泼,尤以华阳公主容色娇娆,神采照人;皇后所出的小皇子已长得颇白嫩健壮,一双乌丸似的眼珠左右顾盼,看着便觉聪慧之极。
    太后素喜华阳公主,便命她过来。华阳瞧了瞧元妃,起身含着笑过去,坐在了太后身边。太上皇则命人将小皇子抱来放在膝上,逗着他说话。小皇子年纪虽幼,口齿却已颇清晰,与祖父一问一答,倒是不觉发怯。太上皇愈发欢喜,连声道:“取灵璧壶来!”
    王贵人入宫不足半年,所居宫室的主位贤妃又不甚得宠,故而对一应掌故还未熟悉,见太上皇说罢列座妃嫔俱有受宠若惊之色,不由求助似的望向贤妃。贤妃最喜在后辈前卖弄学识,当下笑了一笑,低声道:“这灵璧壶是旧日暹罗国进贡,说是不知哪年从鲸鱼腹中剖出来一块宝玉,香气神妙,暹罗国高僧将其琢成了酒壶。这酒壶更有一项奇处,盛入清泉,倒出的竟是美酒,琼浆玉液也比不得它,喝了更能益寿延年,养颜补身,据说多饮还能成仙。太上皇爱这壶爱得不行,等闲不肯拿出来,更别提给旁人用。本宫入宫多年,至今也不过喝了四五回,至于资历稍浅些的……”眼风一扫坐于她上手的元妃,“更是见都没见过。”这才瞟向王贵人,“你倒是好福气,这才进来几个月,就赶上了!”
    正说着,便见宫女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只清润玲珑的玉壶来,注入浸了合欢花的清澈泉水。一干妃嫔们各个翘首以观,或兴致勃勃,或眼露好奇,或假作期待。元妃拈弄着腰间玉环,十分无聊,心道:黛玉在做什么?赦生又在作甚?
    林府,宗祠。献祭、献菜、献酒、焚香……一系列礼仪做罢,黛玉几乎不曾累到骨头里去。林家人口单薄,往年的祭祀便只有黛玉独力支撑,如今嫁与赦生,本以为今年还有丈夫分担,不意他一去不回、至今尚无消息,黛玉独个儿主持祭礼,其寂寥疲惫之状,倒似是比以往更加难以承受。
    丫鬟们知道她累得狠了,连忙扶着她去休息。筠萱堂内早摆好了酒席,黛玉强撑着让紫鹃、林渊家的给府中各大掌事散过了赏钱,让他们各自散了,方才舒了口气。紫鹃觑着她颜色雪白,试探的道:“眼下已没旁人了,姑娘不如歪会儿,松散松散身子骨吧?”
    黛玉微微点头,任由紫鹃搀着她躺下,雪雁忙过来给她捏肩。藕官也欲帮她捶腿,被黛玉叫住:“你不必忙,我因听不惯女先儿说书,便不曾叫一班来。现在身上乏得紧,有些熬不住,你若是有什么新鲜曲子,尽管放喉咙唱来,横竖没有外人,我们一块儿解解闷。”
    “跑了半晚上腿,这会儿嗓子干得紧,姑娘容我润润嗓子。”藕官说着,便自斟了一大海酒一气啜尽,她是个爱酒却不擅饮酒的,这一大海灌下,两颊登时飞起两团红霞,笑容也多了起来,“可惜蕊官、芳官她们不在,不然我们几个就能给姑娘串一出绝好的小戏来。”
    “这么记挂她们,改日我便问问那边,肯不肯把她们放来与你团聚。”黛玉自己虽心绪不佳,却乐见周围的女孩子欢容满面,见藕官如此怅然,不免留了心。
    藕官闻言眼睛一亮,双腿一弯便欲跪下,被春纤急急捞住,催道:“别拽这些虚文啦,不止姑娘,大伙儿可都急着等着听呢。这时候本来就不早,再跪来跪去都能跪到明年去了!你莫不是搁久了本事生疏唱不得,故意在这儿拖时间吧?”
    “就你会嚼舌根,谁拖时间呢?”藕官笑着推了春纤一把,清了清喉咙,端正了仪态,唱道:“门迎着驷马车,户列着八椒图,娶了个四德三从宰相女,平生愿足,托赖着众亲故。若不是在恩人拨刀相助,怎能够好夫妻似水如鱼。得意也当时题柱,正酬了今生夫妇。自古、相女、配夫,新状元花生满路……”
    黛玉听着词句甚是耳熟,凝神一想,才记起是《西厢记》的最后一出。她虽不爱听戏,可这《西厢记》原也是时人最烂熟不过的戏文,大略故事也还清楚。藕官唱的便是张君瑞排除万难高中状元,归来迎娶崔莺莺,有情人遇合双城,赞叹天恩,最是和美不过的结局……
    她想着,便觉双目微涩,倦意忽然如山压来,令她毫无挣扎之力,便昏昏然的陷入了睡乡。
    “朝中宰相贤,天下庶民富;万里河清,五谷成熟;户户安居,处处乐土;凤凰来仪,麒麟屡出。谢当今盛明唐主,敕赐为夫妇。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藕官正唱间,瞥见黛玉双眸轻阖,眉尖微蹙,已睡得熟了,当即嗓音一黯,生生将“眷属”这末两个字咽了回去。
    雪雁这才发现黛玉睡去,连忙停下了推拿的手,求助似的望向紫鹃:还没到子时,姑娘这就睡了去,可怎么守岁?
    紫鹃摇摇手,示意众丫鬟敛声。这些日子,姑娘又是焦心又是劳碌,没一日是能够睡得安稳的,好容易能得好睡,还管那么多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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