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自悔失言后,赦生镇定了下来。他自问行为举止皆正大光明,无可指摘,自然也无需心虚。至于那些蜚短流长、不经之谈,向来于他皆是左耳入、右耳出,入不得心,便也懒怠理会——倒是当趣谈听听,聊做解闷也是无妨。见黛玉眸光灼灼直盯着自己,当下赦生略一回忆,便讲道:“吾母有一助手,幼时即因天资出众选擢为吾母近侍。彼时吾尚在吾母腹中,族人便撺掇吾母,若生女,便许配给此魔。”
    “生得如何?”黛玉眨了眨眼。
    “俊秀艳烈,容光灼灼。”赦生坦然相告。
    “与你情分如何?”黛玉紧追着相问。
    “情同手足,一度朝夕不离。”赦生道。鬼王多病,而忙于政务的九祸注定不是一个事必躬亲的保育型母亲。是以他稍记事起即被甩给已长成了俊艳水滑前途无量小将一枚的吞佛童子带,由武艺到学识,由文化至数术,后者都全方位无空缺的给予了分量沉重的教导与关怀。至于这沉重的分量里包含了多少资深学神对稚嫩初学者的降维打击……只能说,幸好赦生本性坚忍、乐观、向上……越挫越勇。
    如此辛酸的童年,不提也罢。
    “如此……”黛玉微一点头,秀玉似的脸上浮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后呢?”
    都交代到这地步了,还不够么?赦生愣了愣,接着道:“有一堂兄早前多年在外,间中回族时偶遇幼时的吾,误认为女性,冲动之下张口示好。”
    “生得如何?”黛玉问。
    “俊逸端方,神肃意定。”赦生道。
    “与你情分如何?”黛玉笑了一笑,问道。
    “若与和长兄相处情形相比,尤为温和。”赦生想了想。堂兄黥龙由朱武一手培养,性情冷傲自持,向来不与同侪相交,矜贵孤僻得紧。偏生大哥邪郎又是个外在随意如风内里心肠火热的,两人撞在一起,虽不至于水火不容,总归黥龙那头的局促衬得邪郎未免剃头挑子一头热了几分。但这不代表他有意冷待邪郎,至少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如吞佛童子,从来都是不被这位心高贵气的堂兄放在眼中的。不过大约是缘分使然,黥龙待赦生确是温和有加,只是推究这份温和的源头……我们只能总结为,这份缘分很大概率当真是要看脸的。
    “再有呢?”黛玉已经不笑了。若在往日,听她声气不对,赦生必要惊觉几分,只是他近年来鲜少有如此集中稠密的回忆往事的时候,眼前人又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亲密舒展自不同寻常。话至此境,饶是他神经粗硬远胜铜浇铁铸,也难免触动了一丝乡愁:“有一伯父,待吾极有恩义。虽年纪辈分皆有差,然一见心折,倾盖如故。”
    这回他说的是一殿魔君阎魔旱魃。在鬼族、邪族的君主将颜值色相的优势发挥至极致之时,依旧不屈不挠的以长角、獠牙、尖锐的爪子、铁青色的面皮以及标准八尺不打一丝折扣的魁伟身材坚持着硬汉路线的魔界奇男子是也。令见惯了鬼邪两族各式妖艳贱货的赦生初见即钦佩得五体投地,当场请求魔君:“待日后自讲武堂肄业时,可否允他投入魔君麾下?”魔君欢喜应允不说,还四处炫耀自己座下又得一员杀将,其打心眼里流淌出来的诚恳、不加掩饰的喜悦,委实令魔界八卦人士兴奋了好久——需知,早年旱魃与九祸也是传过绯闻的。这等“当年没追上你现在你儿子毕业后自愿入我毂中”的构想桥段,历来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
    黛玉嘴角动了动,横波流冷:“你对他……”
    “披肝沥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赦生回忆着初见那名旭日骄阳一般的君主时的心绪澎湃,衷心诚意的道。
    “银赦生。”黛玉夹着冰渣的唤声终于将他从心潮跌宕里拽出,他注目过去,但见她玉容寒冰、目冷似低垂平野的晨星。她说:“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赦生:???
    深夜,元瑶正自阖目蕴养神识之际,忽觉心神一动,荡荡识海中已多出一道浅浅魔影,正是赦生。因此魔专攻武道而不擅术法,前些日子黛玉忙于编撰宫妃文集而特邀她做陪练以排遣此魔旺盛精力之际,总收敛不住要毁坏几处荒野山头。道门中人向有好生之德,元瑶忍无可忍之下,便交给赦生出阳神之法,二者本体各做各的事,却分出无形神识于识海中交手斗法,既隐蔽又能身临其境。此法亦可作联络之用,然赦生与她关系从来未曾好过,自然也从未主动与她通过消息,怎地今日却一反常态主动联络与她?
    识海中的赦生一如既往的俊秀沉烈,只是那压抑不住狂乱的眼神分明透着无措:“生死存亡只在一线,大姊,助吾。”
    元瑶:……
    不知是出于对方破天荒的求助,还是由于对方那句有史以来头一回真情实意叫出的“大姊”,有那么一霎的时间,元瑶运行得无比顺畅的真气险些道冲经脉,好在她及时压制住了走火入魔的苗头,方才于识海里凝眉喝道:“说清楚!”
    赦生的神情从未有如此深切的诠释着“委屈”与“一头雾水”,容颜秀逸的少年带着几分倔强的自尊侧过脸:“黛玉要废除我们的婚事。”
    元瑶这回是真的糊涂了:“她与你正是情投意合之时,怎会无端口出弃绝之语?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因后果,都说清楚。”
    定了定神,赦生仔细回忆着今夜发生之事,仔细的向元瑶道来。
    元瑶同辈有一师妹,早年为一别派修士所追求,见他俊朗潇洒,待自己亦是温柔小心,不免芳心深许,秉过两家师门结为道侣。谁知嫁入他门后方知自家夫婿实乃一不折不扣的断袖,与同门师弟实为一对,可天道所限,纵使是修为通天,两名男子也无法诞育子嗣,偏生二人身修逍遥,对凡夫俗子最为重视的血脉传承又怎么也逍遥不起来,便相约成婚借腹生子。此事他的宗门上下无人不知,只瞒了她与先她一步嫁进来的师弟媳妇两名女子。元瑶的师妹心性幽微缜密,知晓真情后即隐忍下来,待两人私会之时引得各派长辈抓了现行,趁机提出和离,还从理亏的夫家宗门身上刮足了好处。只是苦了性情温柔的师弟媳,知晓真相后大哭一场,回了娘家门派后查出身孕,数月后诞下一子。那两名断袖又厚着脸皮隔三差五上门讨要骨血,还罗织了一堆“血脉不可外流”、“长于妇人之手注定没有出息”、“何等心狠的女子才要令自家骨肉父子不相见”的话四下散播,搅和得前师弟媳一天安生日子也不得过。后来被逼得退无可退,前师弟媳便借口令师弟见儿子,趁他凑近前想要看儿子的功夫自爆元丹,带着儿子与前夫同归于尽了。
    历来断袖骗婚便是造孽。
    在赦生的印象里,这位神清气凛的女修还是头一回露出如此介于“暴怒”与“冷笑”之间的神情,本就鲜少有神情变化的冷脸因而现出生硬之感,如是半晌后,终是化作冷冷的一瞥:“骗婚gay不可饶恕!”
    下一瞬,赦生即被她踢出了识海。
    女人心,海底针。惜乎于眼下的赦生而言,元瑶与黛玉这两根针,一根他打不赢,另一根则是他的至宝,甭说舍不得打,便是被扎死也得搁在心头好好地捧着。自那夜不小心将旧日“情事”交代了个底朝天后,黛玉便赌气再不肯见他。她是他的爱人,自不可以蛮力相逼,然而比起此方世界那群世事洞明城府深沉的人精们,赦生唯一能够胜过他人的恰恰便是那一身无坚不破的锋烈功夫。头一遭遇上心爱女子与自己置气,偏生最引以为傲的武力无用,向来乐于撮合他们二人的元瑶这头的路子眼见着已是断了,赦生只觉无奈复又无措。
    憋屈数日之后,便是连手下人也看出不对来,那名商团第一情圣当即为自家老大拿起了主意:“女人家心思重,想整明白她们为什么置气,花上一万年也没用,要诀只在一个字——缠!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指不定三爷这闷头烦恼的功夫,三奶奶那头的气早就生完了——便是还存了气,三爷要是再不去笑脸相就,说不定那头由一想百,由百想千,便是三爷平日里有百样好处,也得给三奶奶寻摸出一万件不好处来——万万耽误不得。”
    “她不愿见我。”赦生口气略含了几分低哑。凭手下人对他的了解,便知他这回确是委屈得狠了,当即爽朗一笑,摸了摸两腮贲张的虬髯:“三爷可真是一世英雄,遇上挂心的美人便乱了章法。就凭上回三爷在宁国府里的威风,三奶奶是不惧三爷,可这宁荣两府里哪个见了咱们三爷不得把腰板打直喽?”
    赦生如蒙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当天下午,他便堵上了荣国府的大厅,并且意料之中的,没等多久,便见到贾琏面上挂着尴尬并热络着的笑容,三步并两步的抢上前来。
    “黄兄……”贾琏方拱起手,嘴只张到半中央,赦生即打断了他的话:“刚出温柔乡?”他闻到了对方身上一缕香甜柔腻的脂粉气。
    方从凤姐房中出来的贾琏露出“大家都懂的”的笑容,正待继续适才的寒暄,这回嘴还未张,赦生便再度截断:“吾甚钦羡。”
    饶是贾琏在风流丛中浪荡惯了,这回笑脸也有些挂不住。有一房美艳又知情知趣的娇妻固然是人生快事,可此事自家放在心里乐尚可,若是被另一男子放在嘴边明明白白的夸赞起来,难免会生出头巾带绿的危机感。需知对配偶的占有欲实乃任何一只雄性生物都无法幸免的天性,贾琏自然也在此列,他下意识的便努力将赦生的注意力从自家老婆身上带开:“林表妹慧貌双绝,可是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没口称赞的,这天下男子哪个不羡慕黄兄你?”
    话音未落,他默然察觉到对面少年身上一闪即逝的冷烈杀意,不过还未等他辨清,后者已然换出一副怡然的形容来:“明天天气不错。”
    打太极未果,到底还是被对方转回了此行正题,贾琏心下叫苦,果然听到赦生紧接着道:“吾要带她去打围,明晨朝食后来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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