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往昔惑于赦生姿容,更兼出于对黛玉的信任,宝玉根本不会怀疑她口中“番邦侠女”的身份,爱屋及乌,自也不会对所谓的黄舍生与黄赦生的兄妹身份多想半分。但他毕竟聪慧如冰,自幼长在女儿丛中,更是熟知男女体态的分别,亲眼见过赦生那惊天一箭间冠绝群伦的英华之气,再笃信黛玉的谎言,那宝玉便当真是个傻子了。
    可到底是几时起,孟光接了梁鸿案呢?
    黛玉一时也说不清。千丝万絮齐齐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吞声而泣。低微的啜泣声点点沁于五彩剔透的琼室之间,宝玉木然抬起脖子,将她泪光满面的形容瞅进眼底,手里更紧的搂住那西洋船,面上却是傻傻的一笑,道:“妹妹别哭,你再哭,我这心都要碎了,只恨没法让你看见。”
    一语落,黛玉更觉酸楚。她咬牙强忍着平复情绪,只觉胸口闷塞喉头喑哑,好容易等到语调镇定了些,才柔静了眸光:“那年,他因护我而离开隐居之所,北上赴京,却不巧撞上了敌人。”
    清淡的语气间,便有无数葱茏时光恍惚而过。
    宝玉以神思勾勒着彼时的凶险情形,不觉松开了紧紧搂在怀中的西洋船。黛玉用帕子拭着面上泪痕:“二哥哥,你怨我辜负了你的心意也好,鄙夷我为人轻薄也罢。那时赦生濒死,我替他上药,看到他满身的血,骨头都被打断;后来那敌人寻上了门,他为不连累于我,主动离开赴死……我与他,这辈子注定是再也分不开的了。”
    “你心里要怨,便只怪我,其实到底也不干他的事。若是没有我,他仍在深山老林里做个猎户,百年如一朝,清心逍遥自在无比,断不会迈入这红尘之中,镇日与那些他不喜的庸碌之辈为伍。说到底,不管世人如何看,我却知道,原是我误了他的!”黛玉语至最后,神色已是沧然。
    “林妹妹,我从来都是怪不起你的。”宝玉将西洋船搁在了枕边,自己慢慢的缩进了被子,用被角遮住了脸上的神情,“我只恨自己没用,那时若能早早的横下心,把心里话跟你剖白清楚,哪怕当时立刻就死了,也强如现在这不尴不尬的境地!”
    “二哥哥,再休提这些话了。”黛玉心里一突,连忙打断了他。
    袷纱被下的身体抖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我心里早就明白……”黛玉怅然,“可死一个金钏儿还不够么?都说她刚从井里被捞出来的时候,整个身子泡得惨白发涨,头发湿淋淋的乱七八糟的粘在身上。谁能看出,半日前她还是个花朵儿一般的女孩儿家?二哥哥,你那些话若真有一句出口,只要泄露一丝儿风声,我在这尘世间,也无半分立足之地了。”
    “是我对不住她……”宝玉在被中抖声道。
    黛玉反问:“你再这般疯癫痴傻下去,对不住的又何止是一个金钏儿?”
    良久,二人俱是无言。四下寂寥里,惟有壁上自鸣钟钟摆的声响,滴滴哒哒,一下又一下,也不知道来回荡了多少下之时,宝玉终于哭出了声:“可这么苦熬活着,有个什么趣儿?”
    “人生在世,从没有哪个能够事事遂心如愿的。”黛玉眸光悠悠飘向冥冥之处,声若飘絮,“不过挣扎着过下去,他年与少时的知己重逢,尽欢谈笑一番,也就罢了。”
    茜纱窗外,莺啼如珠,海棠花开得嫣红若醉,正是满目春华明媚、韶光锦绣的好光景。
    那日射梅只是定下了招婿的人选,黛玉被贾府接回大观园待嫁后,便由贾政、贾琏出面,会同林家的几个大管家,与赦生一方推出的商团内部理论上最谙熟礼仪的柳湘莲一同议定了日子。待到了这天,赦生亲率着请来的官媒、柳湘莲并得力手下若干,抬了无数财物金帛,气势汹汹的登门下聘去。一路上,柳湘莲见赦生神色肃然,虽则配上那张素白的脸不仅不令人生出厌烦来,反而益增冷艳之感,可毕竟冷厉太过,不是个喜庆样子,当下只好纵马赶上,提醒道:“赦生,神色放柔。”见他目光不善的横向自己,无奈补充道,“你是去下聘,不是去抢婚!”
    赦生恍然大悟,努力了一会儿,方才将面上神情由三冬寒天调整为了料峭寒春。柳湘莲知道这对他而言已是极限,只得摇头一叹。
    商团的核心成员皆知赦生有一极眷爱的红颜知己,每每好奇打听,苦于赦生守口如瓶,总是不知对方身份。待到自家素日对女色敬而远之的老大一反常态的去参加了长乐郡君的招亲,大伙儿立时便将两者对上了号——可一个走跳江湖的悍匪豪商,一个养在侯门人未识的闺阁才女,全无交集的两个人物,怎地就扣上了环?个中玄机,实在令人猜度不透啊!
    独有柳湘莲,曾听宝玉提起赦生有一相貌别无二致的“妹妹”,再联想到宝玉曾央他采购伤药与女装的事,心底早将真相猜出了几分,见赦生摆着一副俨然悍匪抢婚的架势去荣国府下聘,心下不由暗笑:明明成日家的顶着一副冷脸,连胆力豪壮的男子也怵他三分,旁人常唤我“冷郎君”,殊不知我虽面冷,总不似他这般煞气腾腾人畜不近——也不知道那长乐女史是看中了他什么,不顾体面不顾身份,百般设局演了出轰动京师的招亲大戏,算计了多少人进去,就是为着要跟了他——莫不是相中了这张脸?
    他偷眼瞟了瞟赦生,后者正风也似的御马而行,冷玉脸上沉沉的隐有焦灼迫色,唇丹如朱,竟是比京城香粉铺子里最艳的胭脂还要来得光色娇妍。
    只这张脸,倒也尽够了。
    柳湘莲心下慨然叹道,正待收回视线,余光瞥见赦生又不自觉的板起了脸,忙咳嗽一声:“从容!”
    真是麻烦!
    赦生恶狠狠的放柔了神色,尽量让自己的气势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若非黛玉必须在这俗世生活,若非事涉彼此的终身大事,总要依着礼数样样做得尽善尽美才好,他才不理会这些琐碎到令人发闷发困的细枝末节!
    故态重萌数次又被柳湘莲提醒数次后,赦生终于挨到了荣国府。为示黛玉虽然娘家凋零但并非无人撑腰,除却因卒中而卧床不起的贾赦与称病不出的宝玉,贾政、贾珍、贾琏、贾蓉以及多位贾家有头脸的男丁尽数到场,欲要给这位凭一身蛮横功夫高攀上黛玉的莽夫一个终生难忘的亲切会谈。
    确是终生难忘。
    众人皆知荣国府的宝玉是阖族里难得一出的美玉,也知道此番黄舍生一方请来充当冰人的柳湘莲亦是京城纨绔丛中少有的出挑人才,可当真望清那黄舍生现于门外的身影之时,众人顿觉前两者的容貌寡淡了下去。
    世人常以男生女相为贵人相,而这些生就女相的男子中亦不乏面若好女的俊秀少年。但往往俊美者多而绝色者少,偶然出一绝色,却又于气韵上稍有差错,不是粗野无文,便是脂粉气太足,总是白璧微瑕。然而什么事放在这黄舍生身上,桩桩件件似乎总要与世人的定见反着来——只见他面若寒月身似琼树,一身放在他人身上都嫌晃眼的灿烂锦衣恰到好处的勾勒出蜂腰猿背的身形来,却包裹不住那骨子里流淌的烈烈锋芒。星眸顾盼之际,便有历历雷光一闪即逝,直令人误当做梦幻错觉,然而彼时那如被嗜血厉鬼盯视的森凉感仍是沉淀于心腑之间,每一呼吸皆觉遍体生寒两股战战。
    赦生还未走至众人身前,早就见过他的贾政尚能支持,贾珍、贾琏、贾蓉等人则隔着远地里就双膝一软,险些给他跪了。身为高门子弟,众人也不是没见过几个亲王、郡王、皇子的,可说句掏心掏肺的实在话,哪怕是正儿八经的皇子都没黄舍生这份气势!
    咳咳,尽管此方世界之中无人知晓赦生的背景——尽管纵然是对着黛玉,出于“这家蛇精病吾才懒与他们为伍”的少年人自视过高的羞耻心,赦生也不曾向她透露过自家那骇人的家族谱系——可苍天为鉴后土为证,人家确是如假包换的神孙……
    于是这回的见面会双方皆表现出十二分的满意,只是区别在于一方是不敢不满意,一方则是满意于对方的不敢不满意罢了。
    入夜,赦生照例于夜深人定后逾墙去与黛玉相会,迎接他的便是黛玉盈满了潋滟笑意的双眸:“白天里的事我可听说了,银三爷……不,是黄三爷,你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呐!”
    赦生见黛玉往里挪了挪,又取了一只枕头搁在旁边,当即大刀金马的往枕头边一躺,嘴角向上细微的一勾:“理当如此。”
    “我说的是那回事么?”黛玉往他额心戳了一指头,笑嗔道,“我可听说,你今儿穿得珠光宝气的,好生……”她将“俗气”二字咽下,转而道,“好生打眼的。你素日也不重那些穿戴,今儿才特特的换了那么一身上门,也是为着大面上好看。可先敬罗衣后敬人原是那起子迂人常有的见识,你理他们作甚?你是穿惯了简便劲装的,何苦自找不自在?”
    赦生没有说话,只勾了她垂落的一缕乌发,在指尖绕着细细端详。他不肯答,黛玉也不恼,只轻轻的舒了口气,假作懊恼的夺回头发,背对着他慢慢的躺回了衾被之间。
    为何要如此行事,赦生不说,她又岂是猜不出的?以他那目中无人的狂傲性子,此世之间所有人的侧目都无法令他一皱眉头,可他却不能不在乎旁人对她哪怕是一丝半点的轻慢。如此情意,令黛玉心怀慰贴,却又忍不住替他的屈心受缚有些微的委屈。
    他,本该是自由天地间最恣意的孤狼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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