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为华阳公主开辟的小小校场上,少女一身短打,一拳一脚打得有板有眼,虽然力道上有所不足,但门户严谨,已颇见风范。秋光清爽,她明净的额上却满是涔涔的汗水,神情间稍有疲态,只凭着一股劲头硬撑着继续练习。
    她的贴身宫女伴星在旁看得心疼:“公主,可以停下啦。”华阳公主感觉到疲累过度的手脚开始微微打颤,却仍强打精神说:“我还能挣会儿,你且去把药浴备好,我待会子就去泡一泡身子。”那药浴是元妃专让太医院给她配的,每回操练完,华阳公主都疲累得快要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可再疲乏,只要往药浴中好生泡上半个时辰,一应困倦皆一扫而空不说,手脚力道强健更胜以往,神清气爽之余,连耳力和目力都似较从前清明上了许多。华阳公主本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既已立定决心要习武强身,自然便要做到最好,如今有了可以消除身体疲累酸疼的药浴作保障,自然益发的要将身体的潜力榨干到极致。
    伴星为难道:“可是,公主方才专心练习拳脚想是没看到,适才娘娘陪着公主在这大日头底下站了半天,不想受了热,晕倒了,刚刚被送回长信宫去。公主不去看看么?”华阳公主闻言愣了下,这才收了架势,接过伴星递来的手巾擦了擦脸:“怎么不早说呢,我这就去看……贤德母妃。”尽管已接受皇帝安排认元妃为义母,可当真改口叫其母妃来,她心里仍是颇觉别扭。
    主仆二人率着一队宫人回长信宫,老远地望见御辇停在宫外,便知圣驾也到了。华阳公主一径走进殿去,皇帝正在与元妃说着话,一见她伶伶俐俐的走了进来,雪肤红颜、眸瞳若星的样子,较之从前的纤秀腼腆更见精神,不由眼睛一亮:“华阳的气色愈发好了。”
    元妃示意抱琴给公主安座,口中道:“她每日打熬筋骨十分刻苦,身子一强健,气血自然充足。”华阳公主乖乖坐下,闻言道:“都是贤德母妃教得好。”听她仍固执的在“母妃”前加上元妃的封号,皇帝无奈并歉疚的望了望元妃:“钦天监已算好了吉日,这月十五便给元儿把贵妃的册封礼办了。”
    自被交予元妃抚养的旨意颁发的那一刻起,华阳公主便知元妃晋封贵妃是迟早之事。心里早有了准备,待听到眼前女子果然要顶替亡母的位分时,心下虽仍酸涩不已,面上倒也不至于失态,当下起身向元妃道贺。元妃示意她坐下,凝眉道:“过两个月便是太后她老人家的六十整寿,上上下下都在尽心尽力筹办,这才是头一桩的大事。臣妾知道皇上心中有臣妾,可这事本不必急在这一时。”
    皇帝笑道:“你是华阳的妃母,你的位分上不去,华阳也委屈。”他没说的是,太后六十大寿在即,皇家需要一场盛大无匹的乐事来冲淡先前皇长子谋反带来的阴霾,贵妃位的空缺无疑便是这场动乱所遗留下的阴影之一,那么在太后的千秋节到来之前,这空缺的位置势必要填补上。届时花团锦簇,圆圆满满,才是所有上位者所希望看到的场面。
    元妃想到了这一层,瞟了眼华阳,见她两颊血色霎时全无,便知她也猜到了皇帝的用意。晋封之事本是她得利,况且已势不可免,自然也不会为顾忌一个小少女的心思而刻意推拒,当即只略客套了两句,又道:“太后她老人家的寿辰是举国欢庆的大事,也不知今年内务府会兴出什么新鲜花样去办,各宫每每说起来时,都好奇得很。”
    皇帝神秘一笑:“花样要是提前被你们知道了,还能新鲜得起来?”
    元妃心中一动。高明的修士常有预知之能,皇帝一语,令她不禁忆起某夜所见的萦于黛玉周身的灵光。
    莫非黛玉的文运绕身,将应在皇帝口中的这个“花样”上?
    一念及此,元妃有意详问,但见皇帝一副故作神秘实则卖关子的模样,心下顿觉厌烦起来,索性不再追问,任由皇帝与华阳父女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华阳对皇长子逆党的下落十分关心,这些日子缓过精神后没少向皇帝追问,她素得皇帝喜爱,又兼丧母的缘故,皇帝自然对这个娇美可怜的女儿更为怜惜,便打破了“后宫不得干政”的条文,破例向她讲解起一干逆党的处置方式来。以此为开端,之后皇帝便时不时的习惯性在跟华阳聊天时漏上一两句政务上的事来,华阳听得认真,但偶尔说上几句,居然还颇有见地。
    元妃则毫无兴趣,见他们父女说得入港,便自去沉思,待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又催着谈兴正浓的二人吃饭,俨然将“煞风景”三字诠释得惟妙惟肖。自立下救驾之功,皇帝对她的亵昵之心荡然无存,反倒是敬服之情水涨船高,竟是又敬又怕,换做别宫妃嫔,敢煞风景的打搅他与爱女共叙天伦,他早拉下脸来,可被元妃清凌凌的眼光一扫,他哪里敢有二话?当即笑道:“也是,幸得爱妃提醒,华阳都饿了。”
    并不饿的华阳:……父皇在贤德母妃面前这自找台阶的娴熟劲儿……一看便是训练有素啊!
    被册为贵妃的贾元春将宁荣二府的荣耀又推向了新的巅峰,不仅男子们人人八面威风,女眷们亦是眉眼生春,各个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之态。与探春结亲的人家登门的次数益发多了,言辞之间十分奉承,生恐如今声威赫赫的贾府会悔婚给自家三姑娘退亲;与迎春结亲的孙家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疏离,与荣国府的联系逐渐热络起来。
    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世态人情,由来如此。再通透的人,身处其间也难免沾染一身尘埃,唯一尚算得净土的大约只有大观园这方女儿国了。薛蟠这一趟出门行商,人情世故不知学了多少,物产土仪则买了一大堆,孝敬给薛姨妈的自不用提,光是特意带给妹妹宝钗的便有一大箱。宝钗打理着给各处姐妹都送了一份,想到黛玉本是姑苏人氏,情分性情又不同旁人,故此送给她的那份格外加厚。
    黛玉看着那些小巧清秀的笔墨香笺又笑又叹,笑的是这些江南土仪她这里样样不缺,赦生这趟跑商回来,像那苏州的缂丝锦缎、崖州的沉香等各样珍贵货物不知带了多少,贩卖的归贩卖,那尤为精致的却挑出来留给了黛玉,宝钗不知情之下还送这些与她,便如树木于林、投冰于水,实是无益;叹的是若是无赦生在,自己一介孤女,双亲俱丧,栖身外祖母檐下,此时再见到故乡风物,又该是怎样一番触景伤心的凄惶之情呢?
    见她只顾瞅着宝钗送来的礼物发怔,紫鹃担忧道:“宝姑娘独独送姑娘这许多,原是顾着与姑娘的情分,姑娘纵是伤心,念一念宝姑娘的心肠,也该添上一层欢喜。姑娘若是不觉欢喜,反添了许多不快活,宝姑娘也该觉得伤心了。”
    黛玉见她也误会,不由微转了一双横波目,嗔道:“哪个说我不快活了?我只是睹物思景,想到了南边的景致,可惜你们多是北人,雪雁虽是跟着我从南边来的,可一团孩气的总也说不出点意思来,我都快给闷坏了。薛家哥哥这番回来,必是给宝姐姐讲了许多南边的风光的,我这就与她聊聊去!”说着摇摇摆摆的起身便要走,却见贾母处的琥珀忙忙的跑了来,劈面便道:“林姑娘,咱们三姑娘要入宫了呢。”
    黛玉吃了一惊,贾府因出了个贤德贵妃的缘故,女眷入宫探看之事并不鲜见,可不为探亲、不为觐见,径直要未嫁女入宫……这是什么情形?她定了定神,方问道:“是为个什么缘故?”
    琥珀喘息方定,便面露喜色道:“原是我欢喜坏了,没说清楚,这可真真是前古未有的一桩盛事。才从礼部来的消息,为贺太后六十千秋,皇上特特的降旨,要在京中各府各招选一名精通翰墨的闺秀女子入宫,仿那翰林文会的形制,给太后娘娘进献颂圣词呢!咱们三姑娘诗文又精,又写得一手好字,咱们府里已定下是她啦。”
    “果然是一桩大喜事。”黛玉对镜理了理鬓发,“三妹妹在哪儿?我该去道一声贺的。”
    琥珀笑着当先领路:“三姑娘现在老太太屋子里呢。”
    黛玉施施然的来到贾母处,贾母正在里间睡觉,众姐妹已在外间围坐一处,你一句我一句的向探春道喜。饶是探春素日机敏不让人,也被恭维得两颊微红,不得已只好正色道:“我的斤两如何,姐妹们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的?真要细论起来,博学浑雅哪个能及得上宝姐姐?风流娟逸也要首推林姐姐。我不过是占了个名位的便宜罢了。”
    此番遴选,各家只有一个名额,宁荣二府本出一宗,故此加起来便也只有一人,自然要可着自家人给。薛林二人才学固然要凌驾贾府女子之上,但宝钗是薛家女子,黛玉亦是林家家主,二女皆是外姓,算不得贾家的人,这沧海遗珠怎么着都是当定了的。这些隐情,众姐妹皆是心知肚明,但见探春径直说出,不免皆叹服她的襟怀坦荡。
    宝钗实不欲被拉入这桩看似荣耀实则是非颇多的事之中,但见自己仍是被拉了出来,心中大是没意思,当下只闲雅而笑:“探丫头这是怎么说?皇恩浩荡惠及闺阁,本已是前古未有的佳话。我辈女子,能生逢此世、恭逢盛典已是幸事,还有什么好不平的。况且探丫头本就是出挑人才,”她遥遥指了指探春姣若玫瑰的脸、玉葱一般的纤纤十指,“大家瞧瞧,哪样儿是不如人的?哪样儿是不可人的?怎地就当不起了?探丫头你只管安安心心的预备着,届时大展奇才,令京中闺秀都领略领略咱们荣国府三姑娘的丰采才是正经呢!”
    黛玉也道:“宝姐姐说的是,依我看呐,该是你的,躲也躲不得……”正说间,忽听外面通报:“林府林渊家的来了!”不一时,林渊家的便进了来,先进里间跟贾母磕过头,出来时又见过各位姑娘,方向黛玉道:“县君,晌午时礼部来人给咱们府里递了帖子,道是此番遴选才女入宫,县君也在应选之列,让县君好生预备。”
    余音甫落,四座一派寂静。林渊家的察觉到气氛不对,隐晦的环顾一周,但见众姑娘、丫鬟神情间钦羡有之、感叹有之、好笑有之,十分的古怪,不由心下纳闷。半晌却是黛玉自己故作痛心的长长的一叹:“了不得,了不得,我才不过嘲了探丫头半句,自家人便回了我这么一出。这机锋应得是何其迅疾也,还真是躲也躲不得!”言罢,莫说众姐妹笑声一片,她自己也掌不住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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