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性好战,决意跑商的这两年里,赦生再未能找到半个合意的对手痛快的打上一场,这回兴致一上头,黛玉居然没能劝住,她气恼的瞪了他好几眼,又不好当真便放他一人去见元瑶,只得扯住他的袖子道:“我与你同去。”
    赦生侧眸一笑,携住了她的手,一扬臂,即将披风搭在了她纤瘦的肩上。深秋夜寒,纵使黛玉如今身体已佳,也轻忽不得。流淌心底的淡淡不悦霎时被驱散,黛玉欲恼不能,待再置气,气又早消了,当下只是挣开了他的手,默默的系好领口的绸带:“走吧。”略一思忖,到底还是没忍住抬头叮嘱,“待会子见了大姐姐,想要比试直说便是,不许东拉西扯的浑说。”
    “绝不冲动。”赦生唇角微扬,许诺道。被黛玉没好气的白了一眼:“才不信你的鬼话!”赦生和大姐姐一魔一道,本就天生不合,加之双方俱是火爆异常的性情,又有旧怨在先,此时赦生还秉着找架打的态度上门找人,不闹得不可开交才怪!
    “我本就是鬼族。”赦生道。
    黛玉气结。
    她的预感果不其然的应验了。赦生不再刻意收敛的魔气掀起天际层叠如山峦的雷云相随,还未待浓云遮蔽长信宫上空的月影,一道清气已然直插长空,横亘于二人面前。
    “故作声势深夜登门,你想做什么,银赦生?”褪去了繁复华美的宫装,白衣墨发的元瑶身姿异样的轻灵,骤然立于月华之间,竟似将要溶入星月的光色之后。独有面寒如霜,乍一看遗世独立,细细观之却眼底却隐有焦躁之态,令她多出了几分人气。
    身无凝滞,心化虚空,这莫非便是讲武堂的师父所说的道家“炼虚合道”境界?据说到此境界者,距离破碎虚空飞升仙界只有一步之遥。同样劳顿于俗世,她的精进速度竟比自己还要快上三分。
    得出判断后,赦生心底的战意不弱反增。无声无息地隐动之中,发冠为魔气震为齑粉,一头褐发霎时飞舞如蛟如龙。黛玉被他的魔气托着飞到了远处,好容易定住,骤然入眼的便是他的张扬之姿,不由呼吸一滞。
    有多久,未曾看到赦生如此恣意挥洒的魔相鬼态了?似乎是……从他立定心意,要在这方被他视若蝼蚁的乾坤里,以蝼蚁的方式搏出一方事业,只为许给她一个安稳无忧的前程那天开始的。
    远观着赦生动牵雷霆的神魔之姿,黛玉的心似乎有一霎时的微疼——然而电蛇乱舞,在滚滚乌云间将探未探的下一刻,仿佛九天十地的暴雪崩腾,电光乱绽的雷云已然被元瑶身上迸出的寒气牢牢地禁锢,于是黛玉眼睁睁的看着冒头的雷电如被捏住七寸的蛇一般被滔滔寒雾硬生生的掐灭,下了一阵小冰雹,砸得下方御花园里举着承露盘的铜仙人东倒西歪。
    满腔伤感被这莫名滑稽的一幕强行摁了回去,黛玉大感疑惑。诚然大姐姐的修为强于赦生,可上回两人动手时尚算得是有来有往,这回相差怎会如此悬殊?莫非果真是因为她,令赦生耽误了自己的修行么?
    她这厢深觉疑惑,殊不知那厢的赦生亦是惊疑不定。他是魔神弃天帝的血裔,资质之佳自非天纵奇才所不能形容,加之性情坚忍而一心追求力量,修为精进的速度自然更是迅猛。而元瑶天资虽佳,却也未必强于赦生,纵然赦生因为分心外物而有所耽误,可元瑶进步的速度……依旧快得不合常理。
    莫非,这便是以元神合此方世界之道的益处?
    “银赦生,你修行精进的速度……似乎有点慢呐?”元瑶飞至黛玉身侧,意有所指的道。先前朱武的指点已被赦生修至极致,接下来的修行之路该如何去走,他确实颇觉茫然。可对着这位宿敌,他仍是决意输人不输阵:“是你过快。”
    赦生向来并非以言辞掩饰落败事实之魔,为何会做此言?黛玉下意识的看向元瑶,却见她默然不语,分明是赞同了赦生的结论。
    他们在打机锋,而个中关窍,他们并不希望她领悟。
    不待黛玉继续思索下去,元瑶已然转移了话题:“深夜到此,难道只是为了交手一回?”
    明明不是交手,是单方面的讨打来的……黛玉想着,顺势一眼瞪向了赦生,眼神中分分明明的写着“你敢问大姐姐那个傻透了的问题就再不理你”。显然赦生心有灵犀的明了了她的威胁之意,只道:“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元瑶脸朝着赦生,眼神却似笑非笑的瞄向了黛玉,“我只是个被自家重夫轻姊的妹妹遗忘在深宫之中的可怜的女人而已,有人肯登门探望,自然再感激不过。”
    自打赦生回京,黛玉但有闲暇,必是想方设法与他相会,哪里还寻得出时间、分得出心思去做别的?如此说来,自己确是许久未曾入宫了。黛玉一张薄面霎时烧得绯红,细声道:“是我的不是。”
    “哼?”元瑶面色清冷。
    “明日便来看大姐姐。我新做了个香袋,正要拿给大姐姐看呢。”黛玉忙拉住她的袖子撒娇。元瑶面色稍缓,赦生却“哼”了一声。还未待黛玉瞪他,元瑶先向他道:“你自去布置你的,我只借她一用,耽误不了你们的大事。”
    黛玉面上的红顿时晕到了耳根,生怕她继续打趣下去,忙转开话题:“大姐姐要借我做什么?”见元瑶难得的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她心思一转,问道,“可是与三公主有关?”
    “以后该叫‘华阳公主’。”元瑶道,“我与皇帝商量要给三公主上封号,她没了母亲,有了封号也有点底气。可她哪个嘉号都不肯用,只肯用她母妃生前所居华阳殿的殿名。皇帝拗不过,只得允了,昨日刚下的旨。”
    她神色微沉:“我从来都不擅长哄小姑娘。”修行界的不成文规定,师长收下的幼徒通常由首座弟子教养,待稍有根基、理解力也更成熟一些之时,再由师长亲自教授。然而元瑶所在的那一脉却是个例外,只因她的师父移交给她的奶娃娃一见她那张冰棱似又冷又扎人的脸就吓得哇哇大哭。给点心、送玩具、讲笑话、唱童谣……她向带娃经验丰富的各脉首座弟子请教一圈所获得的育儿经验纷纷宣告失败,隔天奶娃娃便被她师父退了回去,理由:这般相处的生活再持续个十年八年,莫说幼徒镇日震骇无心修行,首徒也恐有生出心魔之嫌。为两全起见,还是结束这彼此间的折磨罢。
    她从来不擅长哄孩子,何况还是正往牛角尖里钻的。
    次日,黛玉被传入宫中陪伴元妃。重新修缮的长信宫珠光摇曳,宝贵耀目,那番矜贵气象自非往日可比。她走过游廊,婆娑的花影将几片金红的菊蕊飘转至她的裙裾之下。黛玉在专为华阳公主设的佛堂门外止步,远远便望见华阳公主一身素净跪在佛像前,喃喃的低诵着什么,侧耳细听半晌,只辨别出“梦幻”、“露电”几个字。
    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六如偈。
    “华阳公主初来长信宫,便托贴身宫女求我,允她一间屋子辟一个小佛堂出来。”昨夜讲及这位公主时,元瑶的声音是显而易见的无奈。抛去她修道者的身份,元妃崇道是六宫皆知之事,要在一位崇道的妃子的地盘上修佛堂,且不说是不是刻意的下马威,光是这份要求本身就已足够刁难。想想看,谁要是敢跟魔君阎魔旱魃提议,在火焰魔城里供几尊道家的三清像,阎魔旱魃不抄起大刀就把对方片成鸭架才怪!将心比心,元瑶的心情肯定也与愉快无缘。可华阳公主还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她有气难撒,还就注定得把这个哑巴亏吃下去。
    赦生侧开脸,黛玉知道他肯定是在憋笑,暗暗摇头,叹道:“我听说,这位公主自幼体弱,多年卧床不起,先贵妃常召集僧侣为她诵经讲佛,禳灾祈福。如今思念亡母,移情于佛也是有的。”
    “她自识字起便抄佛经,想供佛也不出奇,心诚不在一二泥塑金身,我又岂会与一个小姑娘计较?修真界亦有佛修,与道门虽非同路,也另有一番神奇之处。”元瑶说着,便冷冷的扫了赦生一眼,“凡异己者一应贬为寇仇,恨不能斩草除根而后快,这是魔的眼界与心胸,我等修真者可是不屑为之的。”
    “强者为尊,弱者无生,天经地义。”异度魔界自古崇尚杀伐,所到之处战火狼烟无尽,铁与血向来是魔物引以为傲的美学。虽然来到此方世界后行事一直十分低调(你确定?),但那是因为懒得惹是生非,对于魔物的理念,赦生可是最坚决的信奉者。听到她贬低自家,当即顶了回去。
    眼见得这一道一魔又要开战,黛玉忙一手拉住一个。
    “大姐姐,你明知道他的脾气刺不得,何苦老要招他?”这是对元瑶。
    “什么叫‘强者为尊弱者无生’?你强么?我弱么?我就是该死的么?”这是对赦生。
    眨眼间,剑拔弩张缩成了偃旗息鼓。
    “她若真能从那些空空色色里体悟到什么,我也自由她去。”元瑶抽回胳膊,悻悻的道,“可若只是饮鸩止渴,便不管教不行了。”
    可偏偏,她能一拳打翻紫禁城,还就是不会哄小姑娘。
    遇事不决上黛玉,所以,还是黛玉你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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