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气惯是凉爽,可偶有回暖,立时便会热得人无力承当。门子们只觉得头皮都似要被那初生太阳的毒辣日光烤透了一般,热得一个劲儿的扇风,猛然见一小厮出来传话:“林姑娘的车子快出来了,你们仔细着别冲撞了!”
    “这么早?”门子们忙整衣起身,不一时便见一辆皂盖朱轮车慢慢驶了出来,后面跟着三辆大车,他们也不敢抬头窥视,只垂首肃立,待车走远方才切切的道:“后面车里坐着的都是跟着的丫头婆子吧?林姑娘这回出去是要去哪儿,好大的阵仗!”
    “怎么也没个爷们跟着?”
    “琏二爷见天的忙得没人影,宝二爷要去翰林院点卯,其他爷们又个个都是嘴上没毛的,派来跟着林姑娘,老太太能放心?”
    “那也不能一个都没有啊?”
    “这不是没人可使了嘛,再说你当后面那三大车的婆子、媳妇和丫鬟是摆设?”
    他们这厢议论不休,那厢黛玉的车已走出老远。前日的诗会上,各家小姐皆抱怨天热难耐,黛玉想起太后赏给自己的庄子有几处屋舍甚是清凉,正是避热的好所在,又见与自己交好的赵家小姐赵宜弗实在热得厉害,便邀请她来自家城外的别院小住。没有男丁作伴,闺阁小姐本不应轻易出门,但一来贾府实在腾不开人手;二来黛玉虽是未嫁女,但及笄后支撑林家门户,已算得上是一家之主,近来作风益发的独立,人是寄居贾府,可那份隐隐的自立门庭的态度,消息稍灵通者都隐隐有所感应。林家的家主要去自家的庄子里小住,何必非要贾家的男人陪同?况且人是带足了的,随行的婆子、媳妇好几个都是贾母指来的妥帖人。如此出行,礼节上固有略有不妥,然而情理上却是讲得通的。
    赵宜弗可没有黛玉这份孤身独个的为难,她兄弟姐妹不少,随行护送的便是她的兄长赵宜令。又不是去政敌家示威,去好姐妹家做客自是不必讲究排场的,故而只带了两个贴身丫头与奶嬷嬷。她一见黛玉,连声音都雀跃起来:“我跟她们说了,不必给我准备车子,就坐林姐姐的车去。”
    黛玉忙携着她的手上车,她带来的丫头婆子也自动上了自家备的车跟在后头。至于赵宜令,男女有别,只互遣了小厮、丫头问候几句,后者便骑了马,隔开一丈距离,跟着黛玉与妹妹所坐的车笃笃而行。
    赵宜弗性情依稀似湘云,只是开朗中略显娇昵温柔,她与黛玉数日不见,已攒下了一篓子话。黛玉虽喜静不喜动,却也颇爱她这个性子,听她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只觉得自己也跟着暄暄热闹了起来。不过闺秀风度,就算是话篓子,也非市井村妇动辄叉腰破口大骂震彻半条街的嗓门可比,赵宜弗说了大半晌,外面骑马的赵宜令也只听到一点点女儿家的絮语,至于车中另一位的声音,他是半点也没听见,只是能令小妹说得如此热络,想来车中二人也是言谈甚欢。他想着,忽见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在街口探头探脑,此时时辰尚早,街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行人,中间夹杂着一个行踪鬼祟的人着实显眼,赵宜令当即盯住他,正欲吩咐小厮去问,那家丁已然撑着一脸笑容凑近马前:“兵部指挥佥事霍端打发小的来向赵公子请安。”
    赵宜令心中起疑,目视从人,一个男仆当即出来,隔在了赵宜令马前,向那家丁道:“你们家的名帖呢?”
    车内,黛玉刚听到赵宜弗讲到自己和丫头们如何给家里养的哈巴狗儿做衣裳,便觉马车骤然一停,她倒是坐得稳当,赵宜弗一个不防险些将头撞在了壁板上,幸被黛玉及时拉回,才没给碰得鼻青脸肿,她恼道:“怎么回事!”
    外头车夫的声音抖抖索索,若在往日,他们这群做下人的敢接内帏姑娘们的半句话都是大不敬,可眼下情形显然是顾不得了:“林姑娘,赵姑娘,咱、咱们……”他瞪着街口边涌来的一大片人,只觉两眼一黑,“遇上歹人了!”
    赵宜弗吃了一惊,掀开车帘,借着这个空隙,黛玉看见一伙人堵在了前面,黑鸦鸦的辨不出有多少人,各个持刀持枪,先头派出探道的小厮们给捆得如粽子一般扔在地上。她连忙把赵宜弗扯了回来,悄悄地掀起自己这边车壁上软帘的一角,只见一名清俊公子被人拿住,挣扎间腿脚不灵,似是栽了个绝大的跟头所致。几个男仆护在车前,眼见那边公子又被人逮住,一时不知该先顾哪头。
    “哥!”赵宜弗登时整个人都软了。
    跟在后头的丫头婆子已在那群不知名目的强人威吓下从各自的车里下来,而前头也走出来一个看起来是头目的人,后面跟着两个趾高气昂的人,堪堪快要逼到她们的车前,透过车帘的缝隙,甚至能看清三人手里钢刀刺眼的白光。
    黛玉自生下来还未遇到如此险恶情形,心中刚浮起一丝惧意,便觉手臂一痛,却是赵宜弗下意识的紧紧攥住她的胳膊,素日如芙蓉花般娇艳明媚的脸上惨白一片。
    明明是性命攸关的时刻,黛玉却忽而想起了赦生被元瑶打伤的那个夜晚。同样的气若游丝,同样的命悬一线,同样的在虚弱中将保护自己的机会下意识的交托给了她,虽然她也不过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子。
    那时的她能帮赦生渡过危机,如今的她当然也能!
    迅速在鬟间的明珠簪上一抹,赦生赠她的匕首已落在手间,沉甸甸的冰凉。
    “他日如有烦难,只需将匕首拔出鞘,吾自然会赶来援手。”当日赦生赠匕首时所说的话犹萦在耳。当下情势紧急,已容不得她以心音徐徐联络赦生,只能指望这匕首示警,同时借助此物的锋芒,护住她们撑到他赶来。
    他是那样言出必践的魔物,他说会来,必是会来的。
    匕首柄上所镂刻的凶兽双瞳圆瞪,看着两个弱女子相依战栗的模样。黛玉与它对视一眼,抬起那只惯然写诗抚琴的纤纤素手,覆上凶兽锐利的獠牙。
    一派无声息的静默里,围在外面的强人们却齐齐心头一寒,再看那车子,轮是轮帘是帘,明明毫无变化,却令他们平白生出几分畏惧——等等,车上套的马好像僵住了,怎么连鬃毛甩到半空,半晌都软不下来的?
    他们不及思索,便听车内传来清婉女声,声音虽轻,却足以让带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天子脚下聚众劫掠,却又围而不杀,是何道理?”
    前头的车帘被留出一线空隙,黛玉以衣袖挡住匕首,借着这丝缝隙观察着当先头目的神情,见他闻言一愣,之后便挤出一丝生硬的笑:“说话的是赵家姑娘,还是长乐县君?”
    同为女眷,是姓赵还是姓林,又有何区别?黛玉琢磨着头目的那还算和气的笑容,放缓了语气:“我是长乐。”
    头目的笑容顿时更深,以黛玉看来,甚至可用贪婪与谄媚来形容,炙热的目光几乎要穿透车帘:“在下兵部指挥佥事霍端,见过林县君。今儿兵荒马乱,县君与赵姑娘身边没人保护怎么行?若是遇见强人,冲撞了林县君的万金之体,在下可是掉一万颗脑袋都不够赔的。”
    “万金之体可不敢当,霍大人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感觉到心音彼端赦生陡然嚣烈的情绪,心知他即将赶来,黛玉暗暗地松了口气。
    “在下想请林县君过在下府中小住几日。”霍端望向车中的目光像是看着奇货可居的宝物。
    “那赵公子和赵姑娘呢?”黛玉问。
    “放了放了,都放了。”霍端连连道,他带来的人连忙放开了赵宜令,后者被先前凑来的家丁冷不防拉下马摔得七素八荤,如今陡然脱身,倒也没放松警惕,一瘸一拐的护在车前,低声说:“这群贼人所谋甚大,林县君切莫中了他们的算计。”
    “赵公子你倒是说说看,我一个小小的并不指挥佥事,我能有什么图谋?”霍端眯着眼。
    赵宜令面色难看。“造反”二字甸在所有人心里,但谁都不会第一个说出来。
    “总之人也放了,令妹也好好的,赵公子,留三分情面,日后朝上好相见呐。”霍端语含深意,又转头向车内道,“林县君,请了。”
    赵宜令额上见汗。若在往日,以他的门第,自不会将霍端这样一个武夫放在眼中,赵家在朝中势力不薄,无论他日何人登基为帝,除非想要无人可用,否则都会给如赵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面子。这也是霍端愿意放他们兄妹一马的原因。可如今局势未定,此人又凶蛮异常,他还真不好当真便拿着自己与妹妹的性命与此人硬碰硬。
    这样想着,眼见得霍端的手已探到车帘边,他强咽下了喝止之词,侧过头去。
    黛玉的掌心渗出了冷汗,几乎握不住匕首。透过缝隙,她看到对方的手离车帘越来越近,忽然止住,继而崩为飞灰。刹那间喷薄而出的焦糊气味在呛人中带着诡异的肉香,赵宜弗一阵恶心,险些吐出来。
    至此,她们才听到滚滚的雷鸣,像天公暴怒,将无数的落石砸下了凡尘。那焦糊的气味顿时重得令人无法喘息,赵宜弗终于无法忍受,打开车帘就要冲出去。
    她滞住了。
    包括赵宜令在内的己方所有人横七竖八的晕了一地,而前一刻令她惧怕不已的歹人们都没了踪影。是真的没了踪影,除了地上一摊又一摊森白的灰烬。而在她脚边,适才霍端所站的地方,也有一摊。
    赵宜弗脚一软,跌坐回车里。
    不知何方而来的风刮起地面的骨灰,携着象征亡者的骨白向街口鼓荡而去,最终落定在一双乌履之下。
    赦生的褐发狂舞如烈风中的旌旗,瞳现血晕,掌上紫色电光蜷曲如蛮荒龙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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