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不比先前的院试、乡试,考院之中云集了天下士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出类拔萃者,宝玉再是自负,也知道紧张。何况此番若是不能一举中榜,便得再等三年再考,若是再不成,还得再等三年。若换成旁人,能于短短一年间迅速由连四书都没能背全的生手而连过院试、乡试,且文章突飞猛进,每回考试所做出的文章较之上回皆不可同日而语,早就做梦都要笑醒了。可于宝玉而言,如今的日子多过一天于他而言都是磨难,哪里还敢再拖上三年!这回的会试,在贾府中其他人来讲是趁热打铁、姑且一战,在他却着实乃是背水一战,若是落了榜……
    只要稍稍一想那时的日子,宝玉都觉得天日无光。故而会试的几天里,他当真是熬尽心血、绞尽脑汁的闷头去做文章。苦心竭能、劳心劳力之下,好容易熬到考完,他几乎是耷拉着眼皮、拖着步子出了考院,行尸走肉一般的上了车,回到后倒在床上足足昏睡了一天。期间各路人马前来探视的动静,都没能把他吵醒。直到次日午后,腹中饿到不行,方才爬下床来黄着脸找东西吃。
    袭人早叫大观园里的小厨房给宝玉备好了细粥,听说是宝玉要,掌管厨下的柳嫂子哪里敢不尽心?当即使尽浑身解数一天三顿的做了精巧细粥,做好后装盒,干干净净的让女儿柳五儿亲自送了来。有心叫宝玉起来吃,只是见他一味昏睡,太医来把过脉,又只是说累到过了,只需将睡眠补足、饮食温养即可,故而空自心疼,却也不敢当真便叫醒他。如是数番,直到这回柳嫂子做了燕窝粥,以蘑菇汤、鸡汤、火腿汤三味精心调和而成,味极嘉美,且又滋补,袭人愁眉不展的叫柳五儿放下,谁知这厢宝玉居然闻着味儿睁了眼,一群丫鬟都围上来欢喜的念佛,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宝玉哪句都没顾得上接,只有气无力的喊道:“饿得狠!”
    晴雯“扑哧”一笑:“人家饶担心得紧,他自己却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袭人忙说:“你别淘汰他,快拿了粥来打发他喝是正经。”晴雯嘴上如此说,却早把粥端了过来。那燕窝粥此刻凉得正温,宝玉一气喝了两碗,又将几碟小菜、一碟点心都吃得干干净净,混混沌沌的闭眼养了会儿神,面色方才好看了些。
    晴雯与秋纹自去收拾碗碟,袭人和麝月则服侍着他穿衣、洗漱,因又道:“二爷睡着的时候,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大奶奶、宝姑娘、史姑娘、林姑娘还有咱们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来看过,二奶奶和东府大奶奶也使了人来问了,叫二爷好生歇着,虽说仕途经济是男子立身的根本,可也别用心太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哪儿还指望着它吃饭不成?二爷也忒拼命了!”
    “可不是么,我可不想再来这么一回了。”宝玉苦笑着,发了半晌呆,忽然一跃而起,“林妹妹的笄礼就在昨儿,我竟错过去了!罪过!罪过!”
    “二爷都乏成那个样儿了,自然是要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再说你人虽没去,礼我们可是早早的就送过去了。”袭人说。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宝玉急道,“笄礼乃是女儿家生来所经历的头一遭大事,可一不可再的,我这不过是件小之又小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因小失大,蠢材才会做这样的事!不行,我得去给林妹妹赔罪去!”
    说头一句时还坐在床边,待末一个字出口,身子已然奔出了门,急得袭人拿着斗篷在后面赶:“我的爷,好歹穿严实了再走!”宝玉忙住了脚,待她给自己将斗篷围好,又一溜烟的跑了。
    潇湘馆中此时却是一片繁忙之象。黛玉坐在榻上,看大小丫鬟抱着大堆的盒子、匣子、锦袱你来我往的收拾,见到宝玉来便是一笑:“你醒了?去蟾宫折一趟桂可真是辛苦,生生的把人给累到睡不醒,可把外祖母和舅妈唬得一跳。我今儿看你气色倒是缓过来了,快自己坐,我这儿挤,快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了。”又叫道,“紫鹃倒茶。”
    宝玉自幼便与黛玉亲近异常,待稍懂人事之时,又有小厮拿那些才子佳人的风月文墨来逗他。他以文比人,见家中家外所见闺秀无一能及黛玉者,不由便动了心思。只是黛玉大约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有意与他避嫌,每每对他不假辞色,虽则他一片痴心,只要她喜则他喜,她忧则他忧,鉴于黛玉近年来几无抱屈落泪之时,他自是开心不已。可见她对自己一味保持距离,正颜厉色之状,心里也难免失落。此刻见她破天荒的对自己和颜悦色了一回,他登时受宠若惊起来:“什么蟾宫折桂?不过是老爷看得紧,又有大姐姐的叮嘱,横竖交了差也就完了。倒是昨儿昏了头,居然混过了林妹妹的大礼,我得给你赔礼。”
    “心意到了就行,原也不在早在晚。若是为了我的事累到了你,再让外祖母和舅妈担心,岂不显得是我作孽?也不成道理。”黛玉笑道,“扇子、香坠之类捡出那尤为精致的留下我们自用,剩下的收好,回头送人要用到的。余下的好生归置到一起,列好单子,下午那头人来一起送了去。”后一段话却是给丫鬟们说的。
    宝玉道:“你是在收拾昨儿收的礼?”
    “事先原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还有十几家人走不开、只送了礼来的,倒摞了半屋子。我这里屋舍原就不大,哪里有空地方好搁它们的?少不得好生收拾收拾,家常得用的留下使,寻常走礼时用得着的留几分,剩下粗苯的全部送回宅子里搁着去。”黛玉道。她在京中私产不少,在贾府寄居本就是傍贾母这位女性长辈而居,论理林家已无人,身为林家嫡支嫡女,及笄后的她便可名正言顺的掌家,若是硬要脱离贾府回林家宅邸居住,礼法上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
    宝玉却未想到这一层,只是隐约觉得成礼之后的黛玉言语间的腼腆羞涩之意较之从前少了几分,然而眼见那各式各样的奇巧钗钿、萤淡脂粉、新鲜绫罗摞了满地,登时眼睛都挪不开了,哪里还能再往深去想?当下蹲在地上帮着小丫头们一起收拾,只道:“这些人倒有趣,也只有林妹妹配得上这些精致的物件。”
    “在你眼里,我还有什么配不上的?这话若是传出去,叫旁人听了,没得说我轻狂。”黛玉素知宝玉痴性,原是生来便爱这些精巧玲珑美丽之物,见他历尽科考磋磨居然还其志未改,不免一笑,“再者这些人送礼哪里是送给我的?分明是送给贤德妃宠爱的表妹、北静王太妃的干女儿、当今钦封的长乐县君的,和我半点干系都没有。”
    宝玉正拿着一支翠微玉叶垂珠步摇爱不释手的把玩,闻言忙放下步摇道:“你见事总是如此,虽说看得明白,可太明白了也只是徒然自苦……”还想再说几句,可唯恐说得逾了分寸又唐突了她。她好容易如今对自己又亲近回了几分,若是一恼之下又冷了去,他简直不该如何自处才好。
    他的一番话原是发自肺腑,黛玉感他真情,哪里会恼?便是素日的着恼,也有大半是出自自己的心病,并非全是恼他的缘故。只是此刻见他真情流露,她倒是不好接的,便指向搁在地上中央的一口大箱子:“那是什么?”
    紫鹃扭头看了一眼,蹲下身瞧了瞧上面的签子:“这是林家的人送上的,大伙儿还没来得及打开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瞧着就分量不轻,才往里搬时可费了不少力气呢。”说着将箱子打开,待看清内中之物,不由惊讶出声。黛玉与宝玉当即走近前,见里面满满当当的尽是皮子,瞧着也不像狐皮柔细、也不似貂皮轻软,只是清一色的雪白不见半点杂色,被日光一映便如冰雪洗过,一望便知是稀奇之物。
    黛玉微一沉吟:“把礼单拿与我瞧。”雪雁忙找了林家的礼单出来,宝玉凑到跟前看时,见尽是玩器、绸缎、首饰等女儿家喜爱之物,独有一样画风格外的与众不同:“雪狼皮十张?这竟是狼皮?原来这世上居然还有狼是一色雪白的?”
    狼有灰、褐、黄诸色,可纯白之狼却是甚少现世,除却深山猎户偶有遇见,似宝玉这等贵家子便是闻所未闻。黛玉本也当是如此,无奈搭上一个爱狼如痴的赦生,隔三差五总要把他那头“皮毛色泽如雪触之如绵、扑食猎物时凶悍无匹、居家旅行还可当床睡当被盖当暖炉靠、头上还有两只角”的雷狼给心爱的姑娘显摆几句,自然是见怪不怪。
    这一大箱的雪狼皮究竟是何人所赠,一猜便知。大抵赦生的思维,也不管于一名弱质纤纤的大家闺秀而言狼皮是有多么的不合气质,只想着自己的心爱之人倘使能够围着自己同样心爱的狼皮,便与两人近在咫尺相依相偎无异。
    古来文人雅士倘使分隔天涯两端,常会长望天际皓月,留下那“天涯共此时”的佳句;或是对花寄情,设想绮窗前的伊人是否也在望着那一枝艳色寒梅思念着自己。如今赦生以狼皮传达情意,倒也没有什么不对。毕竟——
    此乃绒毛控特有的浪漫。
    不知何故,宝玉总觉得黛玉面上有一霎时掠过了淡淡异样的神情,似是忍俊不禁而笑却又于将笑未笑之际强自忍住,可两颊依旧生出淡胭的晕,便如为那破晓霞色轻轻点染的明珠秀玉,殊艳不可方物。
    他看在眼里,不觉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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