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斗转,转瞬便到年关。节庆的热闹气氛便如那蓓蕾之香,花只半开,芳烈的香气却已氤氲于檐宇之间。这日黛玉吃过早饭,照例去贾母处说话,正碰上凤姐也来相陪说笑。她如今已有六月身孕,肚子微有隆起,只是冬衣掩得厚密,她又身形苗条,才不甚显怀,且打扮得珠围翠绕,脂光粉艳,高谈阔论,磊落潇洒之态,哪里看得出半点有孕妇人该有的疲累臃肿?
    她说起昨日去光禄寺领春祭恩赏之事,感叹了一回皇恩浩荡,又向黛玉笑道:“林家的恩赏琏二爷代领了,我让人给你送了去,不知妹妹可看过了?”
    黛玉浅笑颔首。春祭恩赏原是朝廷颁给勋贵世勋之家春日祭祀的赏银,林家祖上从前也是列侯之家,只是至林如海一代已不剩什么,本不该在颁赐之列,不过之后黛玉得封县君,亦算有爵,加之宗族嫡支除她之外再无一人,这恩赏银子不给她还能给何人?
    “听琏二爷说,林妹妹的恩赏银子在五品里可是头一份的,那些县男得的可都不及给妹妹的丰厚呢。”凤姐笑说道。
    “看在娘娘的面儿上罢了。”黛玉说。她的县君虽是由林如海临终推财朝廷的忠义之举而来,可区区一个五品爵位,又是孤弱无依的女儿家,京中最不缺的便是贵妇贵女,落在其中便如石子入水,能现出什么过人之处来?若无元妃时时传召,只怕皇帝连林如海的名字都要忘掉在脑后,何况是她?而因着元妃的关系,她也成了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人,只这一层,便是多少勋贵公子都盼不来的尊荣。况且元妃正是盛宠优隆之时,便是只看着她的面子,下面的那些人就不敢不好生奉承着她最心爱的小表妹。似赏银丰厚远胜他人这等事,实在没什么好稀奇的。
    听她提起元妃,贾母便问道:“今年可有省亲的旨意出来?”
    “天恩浩荡,本是许是各宫娘娘省亲的,只是咱们娘娘前儿又着了风,身子不大爽快,只好辞了。”凤姐忙说,面上遗憾,内里却是狠狠的松了口气。要知道当日为预备着元妃省亲接驾的一应事宜,荣国府的内里十成里掏去了七成,近年来天灾频频,庄子上的出息比往年只得四成,年关里又正是狠用钱的时候,元妃要在这关头再省一回亲,她不知要典当多少东西才能将这一笔用项挪出来。
    心中正嘀咕着,便有人回道:“林渊家的现在外面等着,说要给老太太并林姑娘磕个头。”原来是管着黛玉名下产业的林渊派妻子给她送出息的。黛玉看了贾母一眼,贾母笑道:“她倒是勤谨,让人好生带进来。”
    林渊家的本也是姑苏女子,言谈衣着皆是脱不去的南国之风,随着黛玉上京不过几年,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一变,不仅衣着打扮已随了京中风俗,连口音也由软糯缠绵的南音转为简洁便利的京中口音,往管家娘子的堆里一送,比之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也不差什么,惟有目光清恭,少却了京里贵族世仆惯有的骄横之气。一进门,便恭恭敬敬的磕了头,说了几句吉祥话,接着双手捧着单子奉上,起身垂手而立。
    琥珀接过单子,交给鸳鸯,鸳鸯再奉与贾母,贾母戴上眼镜,略看了几眼,便转交给了黛玉:“我现在精力不着,事情都推给了她二舅母和她琏二嫂子。统共你们大姑娘这么个外孙女,哪怕放眼皮子底下,也怕委屈着她。亏得她舅母和嫂子也还尽心,又有你们这些忠仆守着,才算放得下这颗心。”
    林渊家的笑道:“老太君的家风,早在先太太在世的时候,我们这群服侍的就没有不心悦诚服的。大姑娘住在外祖家,林家上下哪有不放心的?我们在外面听着,大姑娘如今身子也好了,也会管家了,竟是没有一样不好的,谁不惦念着荣国府的好呢!想是老太君心疼我们大姑娘,才时时怕委屈着她的。”
    听她说起贾敏生前,贾母颇有感怀,摸着黛玉的头叹道:“玉儿他母亲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又打小生得单弱,我只恐不能多疼她一些,还能想怎么着?”
    黛玉眼圈微红,慢慢的垂下头去。林渊家的又说了几句便躬身退下,凤姐见祖孙二人皆心绪不高,正欲变着法子打趣几句活跃气氛,便见黛玉抬头,黛色的眉目间尽是郑重:“玉儿有一事,请外祖母恩准。”话至一半,泪倒先下来了,“请外祖母允许玉儿除夕回林宅祭祖。”
    话音半落,原本恰然的气氛已然冷落,丫头们脸上齐齐露出了纳闷之色。要知道除夕正是春祭之日,届时两府上下男男女女都要围着这一桩大事连轴转。林姑娘这时候回林家作甚?林家在京中的宅子年久无人,莫说茶不温炭不热,一应居住祭祀之物都不周备的,便是跟她回家的人手也都凑不齐——旁的且不说,只说大家规矩,从来没有闺秀小姐在没有成年兄弟或者已婚女性长辈陪伴下出门的。林姑娘要走,该找谁陪她去?况且往年都是在府里过的,为何独独今年生出了新文章来?
    想到此节,鸳鸯偷眼瞧向贾母,后者素来惟见尊荣慈和的脸上现出了少见的感伤之色,将黛玉搂在怀里:“也有三年了。”
    一语正中心怀,黛玉眸底隐有泪光。
    可不是么?距离慈父弃世,堪堪已是第三年了。虽有赦生相契,外祖母相依,姐妹相伴,然而父母劬养之情,又岂是可以轻易相替代的?往年父母忌日及清明、中元,外祖母没有一回不记着为她准备祭品私下祭悼双亲,但毕竟是忌讳之事,她是客居之人,不好正式操办,免得扰了其余姐妹。如此种种,又怎能令人畅意?如今堪堪第三个年头将至,粗粗算来也是孝期将尽,她再也忍不得——春祭乃是宗族重礼,即使林家只剩她一人,也不是祖先泉下无人供奉的理由啊。
    荣国府的为难,她何尝不知?一方是宗族大义,一方是世俗规矩,平日里想要求个两全倒也不难,可身当此际,她只能撞个头破血流。而贾母若是不允她出门,她便是连个头破血流的机会都求而不得。若贾母不允,她便只好让赦生带她出去,可宗族祭祀这等正大堂皇之事,怎可偷偷摸摸的进行?万不得已,她还不想行此下策。
    想到这里,黛玉心中郁结,扯着帕子的手不觉用力了几分。贾母看在眼里,慢慢抚着她的头颈:“往年念在你没出孝,又是外姓,跟不得我们出去,才让你独个儿守在屋子里,委屈着你了。”
    凤姐看贾母的形容似已允了,当即脑筋转的飞快:“宗族祭祀可是人伦大义,林妹妹孝期将尽,这重整祭祀可是头一等的大事,大事在前,其他所有规矩都是小节,免不得要退上一步。再说林妹妹回的是自己家的宅子,不比拜访外人,别人才说不得什么!”
    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把贾府腾不出得力之人陪同的麻烦摘了出去,同时抹平了黛玉出行最大的难题。
    贾母很是得心的点点头:“林家的宅子荒得久,没个可靠的收拾,总不放心。”
    凤姐在心底嘘了口气,扬眉一笑:“林妹妹头回掌宗族祭祀,我一个做嫂子的不过去掌掌眼,我还敢进老太太的门吗?”
    黛玉讶然抬头看她,见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想了想,道谢之后沉吟道:“宅子是照例时时收拾着的,只是下人没经过大事,恐届时添乱,不过林渊与他妻子原是南边时用惯了的,在旧例规矩上也算熟悉,有他们两个约束,想来大面上不会出错了的——也不知凤姐姐什么时候有空?抽半日陪我过去坐坐,看看他们有什么纰漏,指点一番也就罢了。”
    “这样也好。”贾母笑道。当下凤姐即命人去通知林渊家的黛玉将赴林宅春祭之事,又叮嘱了黛玉好些话,黛玉用帕子抹了抹眼角,这才莞尔微笑:“老太太,您听凤丫头说的,我又不是只有三岁,要是连手炉要带几只、衣裳该备哪些颜色都得她色色吩咐着,以后怕是连门都不敢出了。”
    凤姐笑道:“可不是?刚来咱们府里的时候才多大些,给你操心惯了,冷不防成了大姑娘,倒嫌弃起我来了?罢罢,就当是我讨人嫌!”当下故作失落的叹道,“姑娘大了,统共也嫌弃不了几年,你就生受着吧!”
    黛玉清雨般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绯红起来,把脸埋入贾母怀里:“您听凤丫头都浑说些什么!”
    “你个小猴头,平日里油嘴滑舌就罢了,怎么在姑娘面前也口没遮拦的,吓到你妹妹了。”贾母道,言虽斥责,可眉眼带笑,分明是被凤姐说进了心眼的欣喜。凤姐一拍手:“我正有一桩极好的媒做,既老祖宗这么说,这杯媒人谢酒我只好不喝了。”
    言外之意,竟是堪堪将要挑破贾母将最心爱的孙子与外孙女凑做一对的心意。黛玉素知自家外祖母的心意,情知凤姐这一开口,贾母必是乐得顺水推舟的。她的婚事如今最有分量说话的便是贾母,倘或此时被贾母确定,哪怕只是口头一说,那轻轻巧巧的几个字便足以抹杀她与赦生的万千情意相投。当即心止不住的一凉,身心相连,甚至身体也不由怵栗,她生恐被看出异样,忙假作羞恼嗔道:“你还说!”
    凤姐知道她脸皮薄,生恐将她逗得恼羞成怒反而不美,当下甩了甩帕子:“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黛玉这才不甘不愿的坐直了身体,玉白的耳根兀自红着,脸却是苍白,显然适才凤姐一番的打趣是真的吓到了她。贾母看在眼里,只道她年纪尚小,并不解婚姻之义,便开解道:“二丫头比玉儿大了三岁,她的事你舅舅那边还没定下,玉儿我还要多留几年呢。”
    悬起的心微微放下,黛玉又撒了会儿娇才告退出去。艳红的猩猩毡帘开处,惨白的寒风便迫不及待的卷来,刮脸生疼,黛玉眼望着四角院落上空同样是四角的青碧苍穹,方才发觉背心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
    胸中沉郁莫可与言,便如天宽海阔,独此一身,深陷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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