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捂着脸,镇夜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紫鹃几番好容易沉至梦乡,又被她的动静扰醒,终于忍不住劝道:“姑娘好生歇着吧,早起还得去老太太那儿呢。”
    黛玉这才安静下来,却仍是睡不着。辗转反侧之际,不觉想起了“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之语,一时又是咬牙又是闷笑。好容易捱得天色微明,起身对镜一照,只见两颊红若桃瓣,双眼一夜无眠却更见眼波盈盈似星。娥眉曼f,美好得令人一见便觉欢喜。
    桃之夭夭,本就是千百年来最动人的诗篇。
    梳洗罢,便至贾母处,有老祖宗在上施压,贾琏本就心中有鬼,自然服服帖帖的跟凤姐连同平儿赔了不是,不管内里是否生了嫌隙,至少明面上俨然又是一对美满得与昔日别无二致的好夫妻。凤姐甚至还来不及多赌一会儿气,就被蜂拥而来的家事迎头淹没:
    “昨儿有个丫头在园子里晕了?醒来说是撞了花神?我才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你倒替我问问她,这花神生的什么模样?怎地谁都不找,就偏看上了她呢?”
    “嗯?模样没看清?就看清了穿着黑裙子,高个儿,长着黄头发——哪个花神会这么打扮?还黄头发,总不能是个外国花神?”
    “行了!病了就家去养着!没好前就别再园子里混,省得满嘴胡咧唬着了姑娘们!”
    展眼到了十月,秋闱放榜,宝玉一番辛苦总没白费,果然中了第七名举人。少年心性,得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出荣耀来,自然不能说不欢喜,只是想到此番既中,今后定当又是一番变本加厉的苦读,好去赶那春闱,三分欢喜顿成七分苦恼,只好趁着家中摆宴庆贺之际,狠狠的吃酒谈天取乐。
    既是为宝玉贺那中举之喜,来的自然是些年辈相近的朋友,他如今是半个文章场中人,故而除却一应的勋贵亲人之外,一些以科甲文墨立身的清流公子也在应邀之列,两者素来相看两厌的,即使并坐一堂,也隐然是泾渭分明之势。
    薛蟠与宝玉乃是姨表兄弟,当然不可不来,只是一来便看到了许多张隐隐带着轻蔑鄙夷的棺材脸,有心发火,无奈对面那群清流公子哥哪个不是后台硬如城墙的官宦子弟?他纵是再腹中草莽,也知道自己得罪不起,只好按捺下一肚子的火气,往自家圈子里那么一钻,还没站稳,眼睛顿时宛如饿狗看见了一盆好羊肉般“嗖”就是一亮。
    正拿着酒杯往唇边凑的柳湘莲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来不及多想,便被周围人拉住一叠声的起哄叫唱一段儿。他这阵子跟着赦生满京跑,与旧友们鲜有聚会的时机,加上他向来与宝玉投契,宝玉的好日子他怎会不乐得凑趣?他素习潇洒,当即也不勾脸,也不换行头,就地叫人向戏班子的人讨了柄昆扇握在手里,清了清嗓子,就这么唱了一曲《游园》:“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虽是男装公子,然声清嗓亮,举止婀娜,眼神妩媚,其娉婷风流处,便是台上鲜妍可爱的名角儿也要让他三分。
    薛蟠的眼直了。
    可惜薛大爷的一腔心猿意马,柳湘莲才懒得奉陪。赦生近来有意在京中置一处宅子,又要宽敞又要幽静又要那园子风景不俗的,可惜他本人于风雅上一窍不通,看所有山水园林都长得一个模样,俗不俗的着实分辨不来,如今现送上柳湘莲这名世家子弟,正好拉来做苦力。柳湘莲头天在贾府吃了酒,次日便陪着赦生一气逛了四所宅子,饶是他乃习武之人,走了一早也颇有些吃不消,正巧路过一家茶楼,便提议入内歇脚。赦生自无异议,二人当即下了马,把缰绳往从人手里一扔,便进了茶楼。
    跑堂的一见两人衣着鲜丽,知有油水可捞,忙忙的赶过来往楼上雅间迎,赦生的脚往楼梯上只迈了半步,忽听一声爆喝:“呔!”紧接着便是“哐”一记脆响。
    时人喜听书,故而茶楼酒店大堂常设说书人,或说帝王将相故事,或说神魔鬼怪传说,说得好的令人欲罢不能,待听到那句“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时真有天塌地陷之感,由不得他下顿不来吃饭;有那说得令人味同嚼蜡的,不仅无法反哺商家的生意,反而连糊口都成了难题。故此若是没有舌绽莲花的口才,八面玲珑的台风,以及与时俱进的新鲜话本,还真不容易在这一行扬名立万。
    适才的动静,一听便知是大堂里的说书人闹出来的。赦生脚步不停,拾阶而上,说书人的声音也在继续:“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黄霸天一声暴喝,就像舌尖上迸出来一记春雷,‘哇呀呀呀呀受死吧!’说着把身一扭,赤面一冷,靛发冲冠,手里的方天画戟往地上就是那么一抡,平地一声雷啊!那王大龙顿时三魂吓飞了俩,扑腾就跪下了,‘爷爷,爷爷,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爷爷!爷爷啊,饶命呐!’”
    “啧,就这怂样还敢称‘龙’?在黄霸天面前,这明明就是条虫!”
    彩声雷动。
    赦生的脚步有一瞬无所适从的僵硬,紧接着便恢复正常,面无表情的往楼上走。柳湘莲忍着笑,向跑堂的问:“这是新出的书?”
    “可不是么!《黄霸天智破连环坞》,今年最时新的本子!”跑堂的笑得一团和气,“多少年轻人都爱听这个!”
    谣言总比现实动听,想象总比生活可爱,在赦生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黄霸天的传奇已传遍了大江南北,荣登本年度说书界畅销题材榜榜首,引诱得无数单纯热血青少年心向往之。凡带着“黄霸天”三字的本子逢表演必火,跟风者多如牛毛,为求故事新鲜,大伙儿纷纷推陈出新,一时间什么“黄霸天智破连环坞”、“黄霸天喝断西门桥”、“黄霸天的身世之谜”、“黄霸天勇闯风流阵,夜御十女枪不倒”等等充斥了话本市场,这黄霸天想不火得人尽皆知都难了。
    赦生:……
    他微不可查的扫了扫自己线条优美的手,柔顺微金的发,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身长八尺膀大腰圆靛发赤面手持一根方天画戟架势拉开一声吼平地一声雷响抖三抖么?为免某些热血青年的梦想幻灭,他是不是要考虑换个造型?
    正不着边际的思索着,便听一人说:“柳兄也在此地吃茶?”声音甚是惊喜。
    柳湘莲起身招呼:“过来歇脚,顺便喝口水罢了。倒是你,如今朋友们谁不知道你是天字头一号的大忙人,不在家里囊萤映雪,好明年一口气蟾宫折桂,反倒出来这里喝茶?世叔居然肯放你出来?”
    “家父也只准了我一天假松散松散,过后必是要还回来的。”那人无奈而笑,言虽苦恼,却无半分怨怼之感,却不是宝玉又是谁?
    搬离潇湘馆后,这还是赦生头一回以“黄舍生”的身份给宝玉撞了个正着,偏跑堂的见宝玉与柳湘莲相谈甚欢,显是熟人,径直把宝玉也给引了过来,两桌拼作一桌,柳湘莲打横,宝玉的座位正设在了赦生对面。
    宝玉甫一看清赦生的面影便大大的吃了一惊:“赦生?你与柳兄认识?你们这是……”话到一半忽然又打住,也不知道他脑中演绎了一番什么内容,一时两只眼睛里都写满了“哟吼吼吼我懂的”的八卦之情。
    赦生适才一直擎着茶杯,任柳湘莲与宝玉寒暄,面容始终冷淡,一副与后者素昧平生之状,直到被宝玉叫破名字,方才淡淡抬眼,却是扫了柳湘莲一眼。柳湘莲曾受宝玉之托查过赦生在紫檀堡的宅子,也因此而对那宅邸的主人产生了兴趣,才有了后来主动结识赦生之举。他素知宝玉与赦生怕是有一点说不清的关联,却拿不准是什么,待见赦生一脸不解之状,便以为是宝玉单方面的识得对方,当下忙为两人互相介绍身份。赦生这才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便是贾公子,舍妹蒙公子相助。”
    宝玉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那赦生姑娘是黄兄的妹妹?”
    赦生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面不改色的大将之风:“孪生。”
    “难怪如此相似,”宝玉哪里想到他在忽悠自己,欣然接受了这个解释,却又有疑惑为解“可她为何也叫……赦生?”
    赦生眼也不眨的继续胡扯:“吾名黄舍生,田舍之舍,她名赦生,赦罪之赦。虽同音,实不同名。”
    宝玉赞叹不已,向柳湘莲道:“你不知道,黄兄有一妹,昔年有缘得以一见,容颜与黄兄一丝不差,真是人间罕有的艳姝。”
    听他如此说,柳湘莲终于知晓了昔年他曾托自己在外面采买女子衣服、止血伤药一事的事主是何人,当即笑道:“原来我与黄兄还有这么一遭缘分在,”说着便将当日相助宝玉之事和盘托出,又问道,“令妹是怎地和贾兄相识的?”
    “江湖儿女,总有落难之时,所幸遇见贾公子。”赦生含混道。
    宝玉连忙点头。出于黛玉的关系,宝玉一点都不想揭破那赦生“姑娘”其实是自家表妹林黛玉的护卫,而这黄舍生身为赦生之兄,自然也有不可为外人道的林家背景;而柳湘莲出于赦生身份的顾虑,同样没揭破赦生即是黄霸天。故而双方皆不知赦生一魔而身兼林家护卫、巨商与本朝第一土匪的身份,彼此都把对方蒙在了一面密不透风的鼓里,且都不欲继续深谈,是以都极力岔开话题。
    一时只听宝玉向柳湘莲道:“你镇日里四下游荡,别人问时,只说平生只求一绝色相伴。可据我所见,何必舍近求远?你也知道我从前被许在内帏厮混,那么多亲戚姐妹都曾见过,还真没有一个两个能及得上黄兄之妹的。”言下之意,竟是有意给柳湘莲做媒。
    赦生:……宝玉这是想让他自己主婚把自己嫁出去吗?
    赦生面无表情:“舍妹醉心武学,无意婚嫁。”
    见此事不成,宝玉不免惋惜,末了又是赞叹:“真乃奇女子也!”
    赦生:……
    在短短一刻内便经历了被做媒与被拒婚的传奇经历,柳湘莲一时颇有躺枪之感,当即努力把话题带开:“听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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