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宝玉又是如何在严父的管教下战战兢兢如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鸡崽子一般,且说凤姐这边,眼见得八月将尽而新月又到,各项开支正是该核查的时候。又有重阳将至,一应事物自然该早早的采买备下。身为执掌管家之权的大家媳妇,少不得里里外外的操持了起来。李纨率着众姐妹花团锦簇一般的上门之时,她正听着彩明念账目,粉面上一派含威不露之态,惟有心细如发之人,才能于她的眉梢眼角看出一缕焦躁来,然一听众人来访,那张怎么看都与愉悦搭不上边的脸当即迸出笑影,待到黛玉跟着众人进来,自家二嫂子已然笑若春风的主动迎了上来:“今儿刮的是哪阵风?怎么把你们几个齐齐都送过来了?”
    李纨笑而不答,大观园众美脾性安分的安分,随和的随和,偏僻的偏僻,寡淡的寡淡,通常碰上急需主动出头的情况,其余人都是自觉退后,将开口交涉的机会让给探春,这番自然也不例外。当下探春笑道:“我们正有一件事,非二嫂子这等能人不可的。”
    凤姐心登时就是一跳。探春的厉害,旁人看不出,她哪里不晓得的?这位三姑娘若是肯把她夸上天,必然不是因为她有多能为过人,十有八九是挖了什么坑等着她乖乖的去跳。果然探春接着便道:“我们新开了个诗社,这二嫂子想是知道的。”说着笑了一笑,“大家平日里都是姐姐妹妹的,头一遭做这等事难免脸皮子软,果然头一遭起社就乱了。我们因想着,原是为大家兴致才办的诗社,半途而废扫兴,再这么乱糟糟下去也是无趣,莫如找个铁面无私、赏罚分明的监社御史,好生的管束一番才是上策——舍你其谁呢?”
    绕了这么大圈子,白搭上几句奉承,原来落在了这一桩上。凤姐心里明镜儿似的,必是几人一起兴起起了诗社,真到了实际施行的时候,方才发觉银钱上的不足来。贾府姑娘月钱只有二两,看着不少,可除却她们采买胭脂、笔墨、心爱玩意儿的使费,统共便剩不了多少了。宝、黛二表妹倒是不缺这个钱,可外家亲戚拿钱给主家,彼此都不好看。李纨因是寡妇,膝下还有一个幼子贾兰,纵使家里给她的月例格外充足,她也得一分一分的攒给儿子使用,能省一点是一点,自然更不会主动出这个头。这般你不出头、我不出头,可不得对外找个冤大头么?
    凤姐是金陵王家的嫡小姐,嫁妆丰厚,嫁进来后借着管家人的身份没少给自己的梯己增光添彩,近年又寻出了放印子钱这条一本万利的路子来,随便千把两的数目她也不放在眼里,何况自家姑娘们自有分寸,再怎么淘澄使费,统共一年下来二百两银子也尽够了。以凤姐的身家,这笔钱掏出来毫不费力,又可与几个娇客结一善缘,何乐而不为?当即心下已经允了,只是口头假作委屈,与众姐妹嘲笑了几句后,便爽利的拿了银子出来,又笑道:“这些事再没两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众姐妹齐齐笑了起来,李纨亦是笑了:“他如今倒是有这个闲工夫呢!”
    凤姐一想也是,还待再问,只是她们只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她这边等着回事的人又来了两拨,众人见状便要走,她又忽然想起一事,便拉住了黛玉,向众人扬了扬脸:“你们且先走,我有话要跟这一位说。”
    众人却是诧异:“了不得,凤丫头这是练了掐指一算的神通不成?怎地一下子就把事主给拉出来了?”
    凤姐心里亦是诧异,出主意搜刮她之人,她猜过宝玉,猜过探春,甚至猜过李纨,独独没有想到居然是黛玉凑的这个趣儿,当即面上笑道:“我不过是诈你们一诈,你们倒忙不迭的先招了?这下我可得好好算算这笔账!”
    黛玉推了她一下,转脸向众人叫道:“先别走,等我一起。”
    “她还能吃了你不成?总归是你出的主意,苦主寻上了门,不是你应候还能是谁呢?”众人大笑着,已是毫无义气的一阵风的走了。
    头一回暗地里“使坏”,还被苦主给抓了个正着,黛玉一张薄面不觉微红,凤姐却早招呼她重新坐下,另叫平儿将赵侍郎家的下的帖子寻出来。黛玉本自不好意思着,待听得“赵侍郎”三字,便知凤姐本就有事要和她说,适才不过是凑了巧。果然凤姐一开口便是这椿事:“过几天赵家办迎霜会,他家下帖子请你过去。”说着笑了笑,“别家的消寒会都是男人们寻乐子的,也就他家格外的娇宠女儿,外面男人办一次,闺阁内的姑娘也要依样办一回,还效仿男人们的做派,下帖子请别家的闺秀过来一起赏花作诗,也忒会找乐子!”
    黛玉一听“赵家”,便已猜出是怎样一回事。贾家与赵家交情一般,可她家的四姑娘赵宜弗却与她一见便投了缘。那日她随了王夫人来元妃宫中请安,正碰上淑妃带了妹妹过来小坐。二妃由元妃的病聊到各宫妃嫔们美容养颜的偏方,由偏方聊到皇后娘娘新近诊出身孕,看着就容光焕发气色奇佳,也不知道会不会又生一个公主,再由皇后娘娘腹中性别未知的胎儿聊到生下皇子后就被由嫔位贬为贵人的秋琳琅产后保养得很是不错,前些日子逛御花园时迎面遇上,那小脸养得水润水润的,看着端的是我见犹怜虽然皇子都抱给了贤妃抚养,但以她的资质,得了机缘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这些宫廷琐事,元瑶惯是无所谓的,但她占的壳子坐了贤德妃的位置,不免要敬业一点,将各路消息打理清楚。而淑妃是皇帝潜邸时便入侍的旧人,膝下又有二皇子,秉性又是恬淡,她既没有野心,自身地位之稳固,便非二三年轻貌美的宠妃所能动摇。她对这些琐事的关注,与其说是谋定而后动,倒不如说是深宫无聊之下找的乐子。
    她年纪大了,早就绝了争圣宠的心;自身分位已到极限,再进一步便是谋夺中宫,难于登天;二皇子资质平平,大位无望,可有她这个母妃在,自后少不得封一藩王,届时她随子就藩,天高海阔,自有她的自在和尊荣去受用不尽。
    争宠?争位?罢、罢,还不如喝茶看戏嗑瓜子来得有趣!
    眼见得二妃自顾自的聊着,且话题一路朝着姑娘家不宜听的领域跑了开去,王夫人还能插上几句话,黛玉与赵宜弗便有些坐不住了。元瑶一壁和淑妃交谈着,一壁一个眼色下去,抱琴早笑着将两个姑娘带去了侧殿,又上了香茶、茶点,叫小宫人们好生伺候着。黛玉是在长信宫住惯了的,倒还随意,赵宜弗却是端庄着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以一种堪称典范的礼仪,规规矩矩的与抱琴客气了几句,结果抱琴甫一出去,她便身子一垮,愁眉苦脸的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两只溜圆的眼睛登时蓄满了眼泪。
    黛玉没忍住,笑了一下。她的容色绝好,这般侧首莞尔的样子,端的是清光蕴蕴,秀美难言。赵宜弗的哈欠打到一半,硬是看得呆住了。
    不过霎时的彼此无话,下一刻赵宜弗已经凑了过来,芙蓉花般的小脸嬉笑颜开:“县君姐姐生得真是……”她搅紧了眉头,寻思了半晌方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令人一见而忘忧呢!”
    两个小姑娘便这么认识了。那天,她俩家长里短、诗词歌赋的好一通聊,待到那厢淑妃心满意足的过足了八卦交流的瘾,记起来自家被晾在侧殿的幼妹时,才发现赵宜弗已经猴在黛玉身边不肯走了。
    “林姐姐,得闲来我们府里玩儿啊!”硬撑过了元妃的人的三催四请,淑妃的人一来,赵宜弗到底还是恢复了规矩之状,不好再继续赖着黛玉,只是满脸的不舍任谁也看得出来。黛玉亦是不舍,元瑶多看了她几眼,便命她代自己送淑妃一行出去,又向王夫人道:“入宫这些年,除却请安赐宴,鲜有和家里人见面的时候,都没留神自家的姐妹们都大了。”
    自元春入宫后,对自家长女的心思,王夫人便再也猜不清了。若非元妃时时刻刻不忘照拂贾府,王夫人几乎要以为自家长女的壳子里换了个人。此刻听她感叹,心里也摸不准她意图为何,便只笑着附和:“谁说不是呢。”
    “也该是放她们出去各处走动的时候了,人情世故能学几分是几分,见见世面总没坏处。”元瑶淡淡道。
    王夫人应了,因她这一语,便有了黛玉等姐妹协助凤姐操办贾母寿辰之事。只是在王夫人看来,如何教导家中姑娘只算是小事,倒是适才二妃交谈间透露的消息令她心惊:“皇后娘娘……”
    “半月前诊出的喜脉,太上皇、太后二位老圣人并皇上都十分欢喜。”元瑶道。
    王夫人仔细看了她好几眼,但见眉目清明似霜,一如既往的透着冷淡,一时也瞧不出她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便低声说:“若是位皇子,东宫便不愁没有主子了。”
    皇帝子女不少,然而阴盛阳衰,除却生下不久即夭折的,总共只有五子。皇长子生母是宫女出身,生母地位既低微,纵使这皇长子颇具才具,也没能让皇帝垂青于他;皇次子、皇三子分别为淑妃、德妃所出,资质普通;吴贵妃所出的皇四子倒是聪明,容貌肖母,更显得清俊可爱,偏又体弱多病;皇五子才生下来几天,是龙是虫还看不出来,且生母琳嫔乃是巫蛊案的罪魁,多半与大位无缘。倘若皇后于这个节骨眼儿诞下嫡子,只要健健康康的长大,这东宫之位便可稳稳当当的被中宫纳入囊中。
    元瑶不置可否,王夫人见她似乎并无兴趣,便又压低了声音:“娘娘的身子到底……”长女入侍御前的年头已不算短了,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姹紫嫣红的美人,若不趁着风头正健抓紧时机怀上龙子,真要到了那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候,可怎生是好!王夫人一片为母心肠,不求自家未来的外孙能有多显贵出息,倘若元春将来能过得如今日的淑妃一般有恃无恐,她便做梦也都能笑醒了。
    她不提这句还好,这一提,元妃便似被戳中了什么伤心事一般微微的红了眼圈。王夫人见状,再不敢多说了。黛玉送完淑妃与赵四姑娘,再回来时,便见王夫人木木的坐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何眼角隐有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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