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清光,玉楼金阙,瑞脑消金兽。
    太上皇端坐宁寿宫大殿中,皇后率领一众宫娥彩嫔,毕恭毕敬的列队参拜。琳嫔挺着堪堪八个月的肚子,艰难的跟着前后的宫妃一同行礼。
    比起周遭姹紫嫣红的后宫佳丽,她的容色并不算十分出众,但举止间自有一番得体合宜的体贴温柔。也因着这个缘故,起初她入侍后宫并不为皇帝所看重,然而便如春风化雨一般,慢慢便觉得少她不得。放眼后宫之中,琳嫔所受的宠爱固然不比其他炙手可热的宠妃,却也颇沾了不少雨露。她也算是个有福的,不过半年功夫下来,便身怀龙裔,据太医诊断还是个男胎。宫中近年来少有婴儿降生,少数的几个还都是公主,是以琳嫔的喜信一经报出,登时成为了整个后宫关注的焦点,皇帝与两宫的赏赐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往她宫里搬,太后更亲口许诺待皇子出生便晋封琳嫔为妃。一时琳嫔声势之盛,令六宫侧目。
    那段时日,琳嫔所住的韵和宫堪称门庭若市,各宫妃嫔纷纷登门探望,连素日飞扬跋扈如吴贵妃都不免高抬贵脚来访,拉住她的手姐姐妹妹的好生亲热说笑了一番。只有元妃仍在休养中,除了派人送去了几样礼物外,再不过问一句。琳嫔原是个心思细密的女子,孕中又极易多思,知道贤德妃向来是皇帝心坎上的人,见她如此冷淡,难免多想。再加上有心人似有似无的挑拨几句,更是疑神疑鬼起来。她秉性纯良,倒不会因着几句莫须有的猜忌就在皇帝和两宫面前搬弄是非构陷他人,只是将所有的忧虑恐惧憋在心底。可人到底不是盒子,只要想关便可以严丝合缝的不露出半点内容,时日一长,难免有几句疑虑溢于言表,后宫里哪个都是人精,没过多久,“琳嫔疑心贤德妃要害她”的流言已在六宫之中转了个遍。
    此时恰逢元妃暴病,见事态如此发展,琳嫔心里更是不安。她私底下不是没有向皇帝剖白过,而每回皇帝都会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会相信她,嘱托她安心养胎,为他生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琳嫔本应安心的,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皇帝安抚她时的目光是淡的,来探望的妃嫔人数比从前少了不少不说,言谈之间总带着些看笑话似的影子。她怀疑韵和宫里的宫女太监们也是知情的,可任凭她想方设法的百般盘问,所有人都矢口否认“娘娘一定是孕中不安的缘故多心了,多思多虑对皇子不好,快丢开这些!好生养胎才是正经。”
    当全世界的人合起伙来蒙骗一个人时,除非是意志坚定如铁的天才,再浓烈的直觉也会为自己所忽略,琳嫔聪慧,但也未能超出一般人的行列。她同情的望着前方的元妃,她入侍宫中时元妃因罪被禁足,元妃复宠后偏她又有了身孕,听说元妃病怏怏的,顾忌着腹中胎儿,便并未上门拜见,之后元妃暴病,御医嘱咐她不得接近重病之人以免过了病气给胎儿,这样一来益发没了接触元妃的机会。今日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这个经历颇为传奇的女人——隔了明嫔、王昭容还有徐昭仪三人的距离。
    元妃应是精心修饰过的,皎皎的面容看去十分冰雪妍丽,却在微颤的眼角、迟缓的姿态上泻出几许病色。适才行礼,若非公孙昭仪眼疾手快的在身后悄悄搀了她一把,她险些便要起不来了。
    论皇帝的恩宠,元妃也是能排进前三的,可宫中却盛传这个冰美人在禁足时伤了身子,成了座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灯,琳嫔往日还恐是夸饰之言,如今一看,竟有九分是真的。你看,筵席开始才多大一会儿,她就坐不住退席了?这样破败的身体,能侍寝才怪呢。
    不知为何,琳嫔悬了几个月的心安安稳稳的回到了腔子里。
    正当此时,她听见皇帝笑道:“贤德妃这些天一直亲手为父皇绣屏风,精神头差得很,父皇别和她计较。”
    皇后也道:“贤德妃便是这点不好,心太实了,亏得没真把自己给熬坏了。”
    太上皇一听,登时来了兴趣:“这孩子进的礼是亲手绣的屏风?”
    一时间,殿中众妃嫔妆点得莺惭燕妒的花面玉容齐齐闪过吃人一般的狰狞之色。
    作为荣国府的凤凰蛋,宝玉这一被传召,上至荣国府里的各位主子奶奶,下到大观园里的丫头婆子,各个都心神不宁起来。黛玉坐在贾母身边,看着她一边与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抹骨牌,时不时的眼巴巴的翘首望着门外,王夫人更是打着打着便出了神,连轮到了自己都未能察觉,不由心中感叹。
    好容易挨到下午,总算听到丫头们飞快的跑进来:“宝玉回来了!”
    贾母与王夫人登时来了精神,忙不迭的抓着那丫头问:“他可唬着了?”
    那丫头还不待回答,宝玉已笑着进来了:“我可好着呢,劳老祖宗和太太、姨太太、姐姐妹妹们挂心。”
    贾母一把把他搂了过来,看他眼睛带笑,手上的体温并不冰凉,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阿弥陀佛,这青天白日的,召你个小孩子进去是做什么?”
    宝玉笑道:“是老圣人看了大姐姐献的屏风,喜欢得不得了,听说上面的颂圣诗文是我写的,一时好奇便召我去看看。老圣人不但赐了大姐姐茜香国进贡的文犀玉龙子,太后、皇上、皇后都赐了好些东西呢。天恩沛然,余沥泽及燕雀,就连我也得了好些赏赐。倒是大姐姐提前退了席,皇上见我们姐弟没能见上面,还特许我去长信宫陪她说了会子话。”说着便不自禁的夸了起来,“难怪老圣人喜欢,大姐姐亲手绣的那架屏风委实好看,花色雅淡娇妍,姿态披离可爱,又在那屏风的空心里填了香料,香气氤氲,竟是比那真花还要香、还要精彩。那诗文一字一句俱用右军行楷绣出,竟是像真的白纸黑字写出来的,笔势一泻千里,半点针黹痕迹也看不出的。立在三丈外去看,整架屏风上还有微光流动,不似是个人力造作而成的物件,倒更似是样浑然一体的宝物,也不知道大姐姐是怎么做出来的!”
    “大姐姐比先时见到的模样稍稍长了点儿肉,气色也明亮了些,只是精神依旧不佳,我偷偷看着,只不过和我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便有了不支之态。”宝玉神色微黯。
    听元妃如今如此情形,众人一时各有思量。需知元妃如今正在盛年,却七病八灾的几度险些活不下来,难免令人担心其有早逝之患。贾府如今的一族荣耀,除却那点早就江河日下的祖宗脸面,倒有大半是靠这个女儿来支撑,偏又露出了后继乏力的兆头,委实不让人不担忧。
    隔了会儿,却是邢夫人先出了声:“娘娘还年轻,慢慢的调养着,也就好了。”又问道,“她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宝玉叹道:“不过就是那些话,要我好生读书,好生孝敬老太太、老爷、太太们。”他原是最厌恶这些仕途经济的话的,可当这些话由自家俨然露出油尽灯枯之状的大姐姐说出,却令他无言可对起来。
    一家人盘问了一会儿,一时又令将宫中赐的东西拿来赏玩,见不过是些御制新书、宝砚、徽墨、纸扇、香珠、金银锞子之类,宫中之物,其精雅自然非同凡响,但贾府中人见过的好东西不少,也不怎么吃惊,不过想到赏下东西的人的身份,无不尽力的赞美了一番。独有一样翡翠念珠,通透晶莹,幽幽生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见贾母令琥珀单捡出那串念珠,宝玉忙道:“这是皇上说大姐姐病中尚为老圣人如此尽心,可见纯孝之心。而我是大姐姐的亲弟弟,给别的都见外,便亲从腕上摘下来赐给我的。”
    贾母听了连连点头而笑,拉过宝玉的手,将那念珠亲手给他戴上。众人听如此,心中均觉得皇帝待元妃果然十分宠爱,连带着对宝玉也是另眼相看,一时面上眼中都现出喜色,箩筐也似的喜庆话不要钱的往出倒,好一会儿才止住。
    宝玉好容易捱过了中老年妇女阵营的集体盘问,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见宝钗对他笑:“宝兄弟这回是真的出息了。”
    宝玉颇觉惭愧:“我不过是沾了大姐姐的光罢了,再说了,若没有了大嫂子、宝姐姐和林妹妹前些日子的指点,我万不能有进益的。”
    宝钗听了不由微笑着摇摇手中的团扇:“在御前留名是个好彩头,宝兄弟往后可要加倍用功,才不负今儿开的这个好头。”
    宝玉最烦听到这些话,若不是薛姨妈、贾母、王夫人等人在侧,险些便要甩手走人,饶是如此,也把脸别到一边去了。宝钗不想他在贾母等长辈面前仍能放诞若此,不免面上讪讪的,正欲约黛玉同回大观园,却见黛玉正看着宝玉,面上满是欲言又止的犹疑,她素知二玉情分非同寻常,虽然前段时日,不知为着什么缘故黛玉恼了宝玉,但左不过再过些日子必能和好的。眼下既然黛玉有心与宝玉修好,她又何必打扰,做那不识趣的恶人?当下便寻湘云说话去了。
    那厢黛玉则问宝玉:“二哥哥,大姐姐的精神还是不好么?”
    自上回说话唐突惹恼了黛玉,她再没和自己说过半句话,眼见她终于主动和自己搭了话,却是在问元妃。且他往宫里走了一趟再回来,说了这么久的话,主动问起元妃的健康的不是贾母,也不是王夫人,居然是黛玉,宝玉受宠若惊之余,心底也是十分感慨:“确是不好,不过依我看,比刚病倒时好太多了。她还让我给你带句话来着。”
    “什么话?”黛玉微微睁大双眼。
    “‘顾好你自个儿,我的事情不劳操心’。”宝玉学着元瑶那断冰切雪也似的口气,无奈他的语气实在与元瑶那清绝冷艳的风范差的太远,他也觉得自己学得不伦不类,还没最后几个字,已然掌不住笑了出来,“大姐姐和妹妹说话的口气倒是特别。”
    黛玉道:“自家姐妹,自然是无须客气的。这些年,大姐姐一直对我十分关照,便是亲姐姐也没这么好的。只是她还病着,我却孝期未满,没法子去宫里请安,好瞧瞧她。”说着眉间浮出惆怅之色,一壁轻叹,一壁回头走开了。
    宝玉:……
    这时贾政处的小厮满面春风的来报:“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要跟二爷贺喜呢!”宝玉只做充耳未闻,伸着脖子眼巴巴的望着黛玉走开,心中十分不舍,恨不能追上去再说几句,直到被贾母连叫了数声,才满腔不乐的回过了神。
    这才几句话,就聊完了?
    宝玉闷闷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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