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琳琅满目的锦盒摆了满满一桌,袭人、晴雯、秋纹、麝月几个大丫鬟一样一样的打开清点,样样皆是难得之物,引得小丫头们伸长了脖子围了一堆来看。宝玉坐在一旁问道:“老太太,太太得了没有?”
    袭人道:“老太太、太太她们得了缎子、数珠儿,都是些家常的东西。到底不是年节,赏赐也不好太隆重。再说这回要辛苦的是二爷,赏赐自然最厚,姑娘们另有笔砚一份,说是要劳她们做监工呢。”
    “大姐姐越发促狭了。”宝玉笑道,“那你们拿了这些给老太太、太太,就说她们爱哪样尽管挑去,虽说是拿大姐姐的东西借花献佛,好歹当是我的孝心。”
    袭人道:“我在那里领东西时就说了。太太和老太太都说这是娘娘给二爷的,凭二爷自己玩去,她们哪里就少东西使了。”
    宝玉这才不再理论,专心看丫鬟们清点东西,他从来不是个能安分的,才坐了一会儿,便手舞足蹈做指点江山状:“这部新书拿去给林妹妹。”
    “颜真卿的真迹?三妹妹最爱书法,拿去给她吧。”
    “这缎子趁宝姐姐的肤色!”
    “那匹纱凤姐姐肯定喜欢!”
    晴雯被他叨登得耳朵嗡嗡一片,眼中冒火的回头嗔道:“你安安静静坐着吧,搅和得我们乱成一窝蜂,有意思么?”
    宝玉讪讪的笑了,果然安静了下来,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故态重萌。正一团热闹,忽听麝月道:“好新鲜的瓶子,以前倒没见过这样的。”
    宝玉听说,忙要她拿来看,见是一只玻璃小瓶,不过三寸来大,螺丝银盖,上挂着鹅黄笺子,写着极玲珑的“玫瑰清露”四字,外形虽是简单,看去却十分新巧:“确实稀罕,这清露只在老太太那里见过,听人说是挑那最新鲜干净娇嫩的香花香叶蒸出来的,比我们家常吃的玫瑰露好了不知多少倍,一碗水只要兑上一茶匙就香得不得了。像这种清露是江南那边做出来专为进上的,却也每年只有百来瓶,等闲人还分不到它。”
    麝月听了,忙把手中的盒子小心翼翼的放下:“哎呀,我看这里足足有九瓶,还以为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亏得说的早,不然失手跌了可就罪过了!”
    秋纹凑到她身边看了几眼,笑道:“这么金贵,咱们娘娘一气就给了宝玉这么多瓶,可见是圣眷正浓呢!”
    宝玉却摇头:“大姐姐这般,我倒替她不安。从前刚封妃时也是这般,没多久就遭了祸,阖家上下提心吊胆了足足一年,这两月才把悬起来的心放下来。由来福祸相依,否极泰来,乐极生悲,又是在宫里,谁能料得到会出什么事?哪怕没那么风光,我只盼着大姐姐好歹顺顺遂遂过上一世,也就罢了。”
    这话说得颇不祥,众丫鬟素知他所思所想与人不同,便不再接话,继续整理,一时晴雯翻出一匣子点心,往里一看便笑了:“娘娘这是把东西有的没的都色色挑了来赐吧?怎么还有这么多糖蒸酥酪?这东西太甜,宝玉又不爱吃它的。”
    秋纹朝袭人飞了一眼:“他不爱吃,有人爱吃。”
    晴雯不说话了。
    宝玉正自为长姐感叹,一见她几人气氛不妙,忙把那头放开,且顾着给这头打圆场:“外头求我写几个字、作一首诗,照例都要拿新鲜玩意儿来换。大姐姐这大约是一时兴起学了时人风俗,颂圣诗赋又不比那等闲笔墨,自然要加倍的封上一份润笔费做勉励的。”
    正叨登着,忽见琥珀白了脸跑来:“二爷快收拾了,随老太太入宫去。宫里来了人,说咱们娘娘不好了,赶着想见家人呢!”
    宝玉霍然站了起来,袭人更是白了脸,飞跑着给他准备出门的衣裳,口中慌乱嗔道:“现世报,叫你再浑说!阿弥陀佛,娘娘可千万没事才好!”
    “砰”!
    皇帝把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扔:“南直隶白日降雹灾,毁坏良田、房屋,砸伤人众牲畜无数,地陷百丈,恳请朝廷赈济?哼!周围的州府半点感觉都没有,好端端的哪儿来的地龙翻身?要诳朕,也该找个像样的借口!”
    军机大臣脑袋一缩,下意识的往一旁拿着蝇帚侍立在皇帝身后的太监总管脸上一扫:皇上今儿怎么这么大的火?
    太监总管悄悄往后宫方向扬了扬脸,军机大臣忙重新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好。但凡重臣大族之家,没一个不在皇宫内帏有几条传递消息的暗线,纵然做不到事事清楚,但宫中大一些的变故,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表面上装糊涂,实则心中门儿清。听闻皇上最宠的贤德妃前儿突发重病,昨天还宣了贾家的亲眷入宫探望,那史老太君和王夫人出来时眼睛都哭肿了。不过说留了一个娘家表妹在宫里侍奉贤德妃,照理说这病势纵险了点儿,也无大凶啊?皇上这副吃人的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贤德妃不成了呢。
    大臣们这厢胡乱猜测,长信宫中却是人人自危。皇帝临走时撂了狠话,贤德妃要是有个闪失,定要他们为她殉葬,是以人人各显神通卖力服侍,却又忍不住在脸上流露出点惊惧的神色,一双双紧盯着贤德妃,只盼着她好歹睁下眼证明自己还是个活物,好借此确定下自己的生还机率。
    抱琴为黛玉端了杯茶,悄悄的道:“房间早就收拾妥了,县君去歪一歪吧,娘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您已经守了一夜,再熬下去吃不消的。”
    黛玉无心喝茶,又不好推却,接过来喝了一口便把茶放在一边。她身子比过去好了不知多少倍,况且往年少眠,早就习惯了夜不能寐的光景,倒也比其他宫人熬得住。只是一颗心便似狂风里的风筝般忽上忽下不能自安,一整夜的煎熬,让她本就单薄的身子现出了几分支离之态。
    昨天,她和姐妹们聚在蘅芜苑看新发绿芽的香草,又谈论元妃交代宝玉作诗之事,便见琥珀气喘吁吁的跑来,传话令三春和她速速收拾了去宫里,倒是元妃不好了,想要见家人一面。她留心问了一句:“我还未出孝,去了怕是冲了娘娘。”
    琥珀急道:“横竖热孝早就出了,也不妨事的,况且是娘娘亲口宣的人,林姑娘就可怜可怜我,快些动身吧!”
    众姐妹们见她说得重大,便知元妃的情形怕是真的不妙,连忙各自收拾了,跟着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尤氏、李纨,同宝玉一起,一行人坐了车往宫里赶。她们先前听太监传话说元妃看样子很不好,便以为她的情形十分不好,谁知真见了面,才发现娘娘简直是一只脚迈去了鬼门关——只差一口气便要下世了。
    只见元妃要靠在抱琴身上才能坐起,面色蜡黄,双目中仅有的一点神采都将将要散灭了,声音低弱,不仔细听几乎以为她只是在喘气。一见她的模样,所有人脑中都齐齐浮出四个字,油尽灯枯。
    元妃一手牵了贾母,一手挽了王夫人,要她们转告贾赦、贾政及贾珍等人,务必忠心体上,为官勤谨,照管宗族上进,勿要奢靡骄逸,授人以柄。又嘱咐二老勿要伤心,嘱咐邢夫人有事多劝着贾赦些,但以保养为上。又劝宝玉把孩子气收一收,别再惹长辈生气。又让人取了五份簪环钗钏出来,一人一份给了三个妹妹、黛玉,余下一份留给宝钗,留充将来的嫁资。
    一人一人的吩咐完了,末了向黛玉道:“长乐县君,有几句话,我这个做姐姐的这回不说,怕是再没机会说了。”
    黛玉攥紧了帕子,屏息侧耳去听,谁知元妃忽然双眸一合身子一倾,居然昏睡过去。黛玉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陡逢这么一遭变故,几乎能听到自己头晕耳鸣的声音。她自打去年一别,便彻底的失了赦生的消息,元瑶的消息倒还零零星星的听过一些,但那是贤德妃贾元春的,不是那名女修的。心中不是不焦急的,但以她的闺阁身份,便是抛头露面出门都不可能,更罔论去打探一个山野外男和深宫内妃的消息。如今好容易给她盼来了机会,却是眼看着后者不行了,怎能不让她惊惧有加?
    要知道上回元妃出事是因为与赦生交手受了伤,那么这回呢?这是又是因为何事?赦生他……
    黛玉一时只觉眼前、耳边嗡嗡隆隆一片,待得神智回笼时,贾家人已走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她独个,被引到了侧殿坐着休息。
    “史老太君说,娘娘不定什么时候醒来,县君权且在宫中盘桓几日,这样娘娘一睁眼便能看见县君,倒还便宜。”一名小宫女道。
    此举正合黛玉之意,当下立刻起身,柔声道:“我还是去守着娘娘。”
    元妃这一昏迷,便从桃杏初开病到了细草茵茵时节。期间不说贾府中人隔三差五的上书入宫探望,皇上每日不错的来点卯,便是皇后、四妃都来过数遭,更不用说一日三趟恨不能踏破长信宫门槛的其他妃嫔们。长信宫的女主人倒了,黛玉作为元妃的娘家表妹,纵然是客,但情势不同责无旁贷,少不得也得顶半个主人使。她幼时随在贾母身边,日日看王夫人、凤姐操持,耳濡目染倒也学了些管家的本事,后来迁居潇湘馆,也将自己的院子打理得清爽。只是这点管家本事放在这倾轧成风的宫里未免有点不够用,不过短短一日,她作为元妃的表妹,就已软刀子硬刀子还有橄榄枝收了一箩筐。黛玉生平见识过的最大的风波不过是姐妹家的拌嘴,哪里见过这种明面上笑得比蜜糖还甜,内里却刀子都已经伸过来的阵仗?一时难免手足无措,好在有抱琴带着长信宫的管事姑姑、太监头子扶助,才勉强立了起来。一来二去,倒也与宫眷们混得脸熟。
    昏沉依旧的神智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元瑶掌心暗蕴银光,这才睁开了眼睛。
    灯火通明,宫人们横七竖八的昏睡了一地,一旁坐了黛玉,伏在床柱边睡得正沉。
    元瑶目光一厉:“银赦生?”
    没有人现身,只有少年清越的嗓音自暗处飘来:“身负重伤,神识残损过半,看来封印时空裂隙之人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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