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生自幼善于忍耐,所谓的爆发在养伤期间仅有上述一回,便很快被当做杂念弃绝出了脑海,转而专心致志的调用护身符中的魔气疗伤。他近来常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似乎稍一松懈便有灭顶之灾发生。可恨护身符中虽然魔气充盈,每天能抽取出来的却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丝,他的伤势太重,靠着这点魔气慢慢的恢复,光是将体内的冰火玄气逼出就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
    他的预感成了真,因为当天的午夜,熟悉的神识波动便笼罩了整座潇湘馆。极冷,又极烈。
    赦生悄悄的坐起来,昏暗中,少年活动了下手脚的关节,浅褐的双瞳掠过一线血色的光。他侧头,黛玉阖目睡得很熟,烟水疏迷的眉尖细细的蹙着,仿佛存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心事,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无法释怀。
    魔女大多妖娆、性感、妩媚而强势,而赦生身为鬼邪两族王者之子,身边的女性更是魔女中的佼佼者。是以他生平所阅女子里,从未有一人如黛玉一般娇柔、蕴蓄、敏感自伤,像是朝露之城樱枝上凝垂的冰露,一点一滴的华光清莹,流丽于晨曦之下,一丝风、一缕光,都会让她消逝无踪。
    她是脆弱的,可她分明又是芳洁而峥嵘的。同为孤傲之人,他几乎无时不刻的感受得到对方魂魄深处那满载着孤寂的幽芳味道。
    赦生摘下了颈上的护身符,轻轻放在了黛玉的枕畔,手臂用力一撑身体,便欲跃出。谁知一只柔软如绵的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腕上,赦生一僵,低头,正对上了黛玉含忧的双眸。
    黛玉素来心细如发,赦生近来的不安哪里瞒得过她?连带着连她自己也跟着忧心忡忡,本来就浅的睡眠变得更浅。适才赦生一动她即惊醒了过来,只是不欲被赦生看出,才强压着呼吸声装睡,再察觉到赦生有离去之意,数日来最担忧的猜测登时变为现实,一时顾不得男女之妨,伸手拦住了他:“你悄悄的这是要去哪儿?”余光掠过枕畔的护身符,登时眸光一颤,脸色霎时雪白,“她来了?对不对?”
    “放手。”赦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沉下了嗓音。黛玉抓住他的袖子:“放手让你去送死吗?”
    “放手!”赦生语气转冷。
    感觉到手中的衣料正在以自己无法抗拒的力度抽离,黛玉连忙用双手扑住:“我和你一起出去见她,凡天下总逃不过一个‘理’字。我就不信了,你这样的人,她缘何总不肯放过你!”
    “异想天开!”赦生急了,想要推开她,但见她衣着单薄,那手又无论如何伸不出去了。黛玉死死的扯住他,眼含央求:“我有难便有你来护,你有难反倒让我躲在一边?这是什么道理?你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正小声纷争间,便听到外面传来女子冷笑,赦生眼神一变,还未等他做出应对,黛玉已被无形之力抓了出去。一屋子人昏的昏睡的睡,居然也没发现异样。赦生的心跳霎时空了半拍。待到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时愤然给了自己一拳,奋不顾身的追了出去。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两道身影流星般从空中掠过,稍纵即逝。黛玉生平以来首次经历这样的体验,身在半空,四围烟光淼淼,足下长风呼啸,大地被抛得无限之远,而头顶徜徉的星河却又空前的近,似乎触手即可摘下。
    如此虚无依凭的感觉本应令人恐惧的,特别还是黛玉这般纤弱的女子,可奇异的是,她不仅没有感到半分畏怯,反而莫名的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沉湎于不知今夕何夕的迷惘之中,一时连前方那个将自己掳出的陌生女子的存在都忘却了。直到风声变幻,下方的大地以看得清的速度扑来,她才发觉自己被那名女子带着,正在急速的下降,如同被柔风托举的海棠花,落地却是轻盈无声。皎洁月轮将银辉轻轻抛洒,女子衣带飘拂,微一侧身,小半张脸便浸透在了霜雪般的月华之中,恍若冷玉。
    “娘娘?怎么会是你!”黛玉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顿时惊疑万分。元瑶瞥了她一眼,随手化出一件披风,撑开将她包了进去:“穿好就到一边去,不要碍事。”
    黛玉只觉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自己所能理解的范畴:“那晚重伤赦生的,真是娘娘么?”
    “原来,此獠名唤赦生?”元瑶眼神一凛。她本以为黛玉仅是为魔物所扰,然而听她叫那魔物的语气如此亲昵,分明已是为那邪魔所惑,迷了心智。这真是……“好大的胆子!”她一声厉喝,冰魄玄黄枪已然在手,枪尖一挑,化作一道凌然的雪光,向着身后的方向破空刺去。
    在元瑶之前,赦生并未与魔界之外的人交过手。然而道境玄宗与异度魔界是亘古以来的宿敌,讲武堂的课师无一不是自道魔之战的前线退休下来的,受他们言传身教,赦生对于人类道者的作风谈不上了如指掌,却也算知根知底。
    “人类自诩是生灵之长,玄宗的道士们更是还自封为正义的代表,与他们没有利害关系的弱者,他们不仅不会伤害,反而会自命为这群弱者的保护神。”这是课师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以即使那名坤道掠走了黛玉,在没有诱捕到他之前,不仅不会轻易伤害她,反而会保护她周全,赦生坚信这一点。这份坚定,与其说是无可奈何下的自我安慰,更多的却是满腔的激愤沉淀之后对课师们半生经验的信赖,与对自己决断之能的笃定。
    由此,赦生追出之时虽然尚是满心愤慨,却在中途便已冷静下来,待追上两人时也不急着现身,而是悄悄地藏身暗处。同是在上回交手中重伤,元瑶的伤势痊愈程度显然要好于他,他的实力本就不及,何况还要再加上一层伤势?硬碰硬显然是毫无希望的,那,便只有伺机而动。
    他的判断大体无错,只在关键的一点上估计不足——元瑶不仅是伤势痊愈速度远快于他,她的伤势根本就是已经痊愈!甚至于比之两人头番交手之时,她的修为还隐隐有所精进。
    原来被禁足的翌日,元瑶即迫不及待的投身于苦修之中。她数年来一直潜心修行,但诸般外务庞杂搅扰,每每难以全神贯注,饶是她前生境界极高,重头再来也修炼得甚为辛苦。此刻梦寐以求的清净终于到来,她岂有不牢牢抓住的理?是以进境飞快,不出三日便将体内的雷力逼出,又过了十来天,修为顺利的取得突破。她记挂着黛玉安危,甫一突破便赶来了那魔物最后出现的地点——潇湘馆,试图寻找他的行踪。却哪里能想到魔物是找到了,可黛玉的心也被这来历不明的魔物蛊惑去了。
    元瑶心中的恼怒难以言表,当下愤然一□□向赦生的藏身处。赦生矮身,避开这威力绝大的一击,先前遮蔽身影的山石顿时被碾作飞尘,在夜风里纷纷扬扬的散去,而他的身形也便在星月之光的照耀下袒露无碍。旁观的黛玉只见周围陡然炸起了万点银星,又似无数道白虹交错奔流,又似暴风中狂肆的大雪,视野顿时一片清灿的银白。
    黛玉不适的合了合眼,再睁开时那炫目令人失明的光华已然敛去,淡淡的银辉之光铸成的笼子深深的扣入地面,赦生被困在里面,脸色苍白,嘴角一点朱红溢出,眼神却说不出的狠戾,像是笼中插翅难飞的困兽。元瑶遥遥的注视着他,沐浴在月华的面容益发的清冷无情,手中银枪一震,爆出一团杀机毕露的锐光:“魔物,你还有何遗言要交代?”
    赦生抬袖擦去嘴角的血:“魔消道涨,成王败寇,吾无话可说。”
    “我有话要说!”轻细娇柔的少女之声抢道,元瑶侧目望去,却见被自己喝令站到一边的黛玉颤颤巍巍的走来,挡在了自己与那魔物之间。元瑶凝目望向她,后者怕冷一般的战栗了一下,却扬起那双似泣非泣的含露眼与她对视,微显苍白的脸容上一派肃然的从容。
    在这目光与目光的交战之中,元瑶率先移开了眼睛。她素知自己的眼神之冷犹胜闪电冰雪,前生有不少敌人在交手之际都挡不住她的一眼之威,可这令人丧胆失魂的眼神,居然在黛玉身上失了效。究竟是仙人托生,生来不凡,还是……胸怀坦荡,问心无愧?
    “娘娘,您究竟为何非要置赦生于死地不可?”黛玉问道。
    “邪祟入世,蛊惑人心,便是重罪。”元瑶道。
    “可娘娘所说的邪祟,却是家父生前的知交,受亡父之托照顾我的。他不但不曾害我,还百般照顾与我,我生病时他为我医病,我伤心时他为我开解。倘若这便是蛊惑人心,那么全天下的良师益友、手足同胞,都是在蛊惑人心么?”黛玉道。
    “他是魔非人,如何能等闲与常人相提并论!”元瑶断然道,“念你年幼无知,误把他当做了好人,我不与你计较。现在便让你看看他的原形——镇魔诀,敕!”
    话音甫落,光笼银光大盛,居然一分分的以看得见的速度缩小,赦生只觉那挤压之力携着滔天道门玄气如泰山压顶一般自四面八方迫来,忙撑开四肢扛住。然而他魔力未复,只凭一身与生俱来的神力,又如何能抵得住修道者吸收日精月华锻炼出的真元灵力?裸露在衣料之外的皮肤被银光一扫,便似被烧红的烙铁熨过一般被灼得皮焦肉烂。
    “赦生!”黛玉失声叫道,飞跑着扑到了笼前,也不顾自己那一点蚂蚁撼树般的力气能帮得上多大的忙,居然探出两只未沾过半点阳春水的纤细的手,抓着光笼的两条光带使劲的往外拉。
    “快放开!”赦生这一惊远比自己此刻正身处的险境犹胜。黛玉哪里肯放?抽泣道:“你若不是为了保护我跟来这里,哪里还会惹得到她?如今还好端端的在江南待着呢!你若是有个万一,岂不是我害了你!”
    见她执意不听,赦生拼命挣扎,危急之下潜力爆发,居然将笼子撑开了几分,然而压力反弹之下比先前更重十倍,赦生闷哼一声,体内的邪鬼之血激荡不休,双瞳顿时爆出两点光,鲜烈如血,与额心、两颊的火焰图腾相映,修罗恶鬼般的可怖。
    他急切的看向黛玉,那浸着血的目光森然而诡秘,目光所及之处,是吓得瑟缩放手连退数步的黛玉,她失声叫道:“你的眼睛怎会!”
    “这便是这只魔物的原形,”元瑶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你,如今还要袒护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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