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整理这套笔记以来,最详尽而具条理的一次记录。
    没有任何画面的描述,长笺上只是平实精准地记录了那张写声纸中的波纹,把当夜男子孤坐书房中听到的一切声音,依次描摹进了阅读者的眼帘。
    写声纸藏于剑柄,剑储放于执法堂后楼三层,近半年来案证之物多存于此,此屋后为障壁,左右为储室,前为当值处理案务之厅。
    于此环境之中,我将所闻一一记述于此。
    【辰时一刻】,启用。
    门外人声杂然,数人走动、询问、查阅、交谈,楼后风声涌动不息。
    【辰时三刻】,一脚步声近,钥匙入孔,锁开清脆。门打开,外间杂声清晰一霎,此脚步入,回呼“腰牌是吗?”,而后携物离去,关门落锁,未触剑。
    【辰时至酉时末】,风声稍弱,门外杂音往来,渐渐而低稀。
    【亥时】,人相继起身离座声,计五。
    一年轻男人微笑:“甘长老,晚辈等先走一步了。”
    翻页声停,老人缓声:“嗯,路上慢些。”
    众脚步离去,一声厚重的“吱呀”,是外厅之门开启,合上时极轻,几乎不闻。
    于是人声消弭,唯余火烛噼哔,偶而有研墨、展纸、轻咳、沏茶之声,别无杂音。
    约八刻,一人起身离座。
    搁笔,书籍合页,卷轴入筒,灭烛,提剑,一声轻咳,而后脚步渐远渐弱,厅门“吱呀”开合一次。
    门落锁声,窗外鸮叫,万籁沉寂。
    【子时初】。
    (男子的笔墨一下细致了。)
    依然是完全的寂静,写声纸上的波纹几乎走成了一条直线,偶有一两道轻微的起伏之处,是鸟扑树之声。
    深夜的极寂持续着,时间流动,如此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子时七刻】
    一道脚步忽然出现在了外厅中。我将此节回拉三次,确定无门页响声、无门锁开声。
    步履轻缓、沉稳、均匀,径向着储室而来。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小心警惕者的步伐。
    越来越近,脚步没有停驻.直到已抵在长剑面前。
    我离开前确认过,储放室的门锁比起外厅多了一道不难不易的玄气阵,但它同样没有产生任何声响。整个过程亦无呼吸和衣料摩擦之声,此人产生的声响十分突兀跳跃。
    极轻微极清晰的一声“当啷”,是来自剑本身的震动。
    而后是剑出鞘声,缓而短,应只出鞘一截,两息寂然之后,又缓缓归鞘。
    似有一声极细微的鼻息响起,我认为若无其他缘由,于此修为之人而言应算得上是轻叹。
    倏忽风声满面,呼啸、衣襟猎猎,但只持续了一息半,这些声音就同时沉柔了下去。
    风声依然存在,但不再是被撞开的嘶吼,而是如水般流顺滑过。
    夜声倒是不再隔着一层障壁,而是空旷清晰,“脚下”极近处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短促的鸮叫,但一霎就被拉得极远。
    在这道尖声落下之前,此人已先离开了它所能传达的范围。
    【丑时一刻】
    流柔的风声消失,脚步踏上地面,坚硬沉实,是踩踏石质之声,并有细微土砂摩擦。
    风声于此极弱,遥闻水声沉厚。
    脚步一连响了二十七下,稍微一顿,身前一声“吱呀”,有门被推开了。
    门页未合,风声被留在身后,脚步继续向里,室中极静。一道很轻的语声在此时响起:“你残害我门英才,就为了这样一枚珠子?”
    这男声偏于陌生,虽轻缓但并不虚弱。
    它来自前方两丈左右,但和携剑之人一样,没有任何属于“人”的声响流出,所处的位置在声音的世界里只有一片寂无。
    “剑败心破,已非英才。”上方三尺传来男人稳而均匀的声音。
    他语速亦不快,约是我平日语速的七八成,但在前一人面前就显得“年轻”了许多。一般而言,高位、年老者喜缓语。
    “这不是我允许的事情。”屋中之人轻缓道。
    “很抱歉,但就这件事情而言,我们得先拿出这枚珠子,才能得到您的允许。”男人声音依然均匀,“这些年一直谈‘有骨无肉,真躯难成’,这就是我拿出的解决方法。”
    安静两息。
    男人的声音继续:“这枚珠子中储存了那名弟子最强的一门剑术,它是心珀所制,与修剑院‘剑心照’用材一致,映照眼目之后,将有【投入】、【拓印】、【留扼】三个步骤,人死而剑存,是为‘夺魂窃剑’。”
    (笔墨在这里变得缓慢而重)
    安静三息。
    屋中之人问:“这种剑,要怎么教会他?”
    张梅卿的笔墨在这里有一個明显的顿折,裴液也在同时停住了下滑的手指。
    沉默片刻,目光继续下移,男子的笔墨仍在记述。
    “并非‘教’了,而是‘灌顶’。”男人轻声道,“只要将这枚珠子对准‘心镜’,完成一次同样的映照。一枚龙‘骨’、一道剑‘流’.只要一刻钟。”
    长达十息的安静。
    “他可以自己一门门地学剑——像现在这样。但每一门的进度都以年计,当机会要来时,我们没有等待的时间。”
    “是你们没有等待的时间。”
    “当然。”男子道。
    “我们在影子里用尽力气地谋求二十多年,本就是为了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巧合。”男人声音低漠,“所以我们才一定要保证当它到来时,我们已做好了准备。”
    “这对您也同样重要。”男人继续道,“他既然离不开这里,我们就得把肉带回来。这珠子,就是扁担。”
    “但我记得我们谈过,‘骨’的数额都还没有填满。”
    “到今天填满了。”
    “哦?”
    “我们在西陇找到了路子,有了此珠,往后五年,我们便可离开少陇赴西。那边九条线同行,至少能摘到六枚果子。”男人平述着,“贵山门至少可得十四条,山外,【金玉斋】、【羽泉山】、【五剑福地】俱已完成采摘。”
    “还余一条呢?”
    “【梁山宫】有一真传弃徒,我们的人已缀上了他。另外.”男人微微一顿,“我们还有一条保险,——极北博望州,有个【翠羽剑门】。”
    “古玉翡的传承,据我所知已经残断了。”
    “是,剩下的那一半刚够不到‘流’的门槛。”男人又顿了一下,“但我在那边的时候,和那位掌门聊过一次。他说失却的半边其实也带走了这半边的大部分神韵,那半边剑虽然找不回来了,但穷究剑理,一些神韵却可以找回来,那就是他努力的方向。”
    “.”
    “前些天我去看,他已有两位天赋很好的弟子。”
    “仍是未落定之事。”
    “但这本也是最后一道保险了,顺利的话,西陇和崆峒就可以完成,即便西陇失利、崆峒失时.真到了要用它的时候,其他二十三条‘流’也一定已经凑齐。”
    “这枚珠子能让我们走出去。”男人最后道,“许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十息的安静。
    “但它要杀人。”屋中之人轻声道,“每杀一个人,就多留下一条线,你可以让那些寻仇的人们抓不到这条线,但它并不会消失。在往后多少年的某一天,这些线也许就会勒回来。”
    “取舍而已。”
    三息的安静。
    “.好,我应允。”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极轻。
    “但崆峒不要再出现它的痕迹。”屋中人继续道,“山中耳目众多,第一次看似天衣无缝的出手,就被张梅卿察觉,这还是多数人都未提起警惕的情况——一旦被公之于众,你我皆万劫不复。”
    男人轻笑了一声,因低而微哑:“名门大派,确实俊才星驰。”
    “好了,现在证明它真的有效吧。”
    裴液把手按在了这里。
    在从湖山剑门取走【西庭心】的三年后,裴液再一次见到了他的痕迹。
    他如今的行为已是欢死楼的意志,他们在崆峒谋求什么?这一切又和【大梁】有什么关系?
    裴液继续下看,眸光忽凝,在下一段内容面前屏住了呼吸。
    这段内容显得十分怪异,男子在落笔时的情绪几乎透了出来。
    “请先试剑。”男人道。
    这道语声一边响起,一边远离。
    没有脚步声,当然他要掩盖自己的脚步轻而易举,但我认为是剑被递了出去。
    剑声响起,剑刃清鸣破风之声,这声音崆峒门人每天都司空见惯地熟悉,但我要描述这一段舞剑。
    我没有听声音分辨剑术由来的能力,但我分辨出了这个频率和破空的力道这是仙桥峰的剑,在以往和季枫交流时,我常常看他习练。
    而令我几乎不能呼吸的,是其中那一抹隐隐约约、却绝对真实地存在的熟悉感。
    于崆峒弟子中,这应是优秀的水平。每一道剑声都铿锵有力、轻重合度,招式之间的流转也有足够的空间。
    但如果以更高的目光去审视,里面的诸多瑕疵就开始令人难受——不够淋漓的爆发、犹豫的出剑、过于柔软的杀意.
    这正是,小枫习练《白虹篇》时的问题。
    剑声停下。
    屋中人的声音从一如既往的位置传来:“他还没有学会。”
    男人道:“是的。”
    是的。
    我将这一段听了七遍,才相信舞剑的确实不是那“应允”的高位者。
    屋中一直有第三个人。
    他不言语,也不制造任何声音,除了听从男人的“请先试剑”外,没有任何存在的痕迹。
    “那么现在,我们让他学会。”男人轻声道。
    长达半刻钟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男人低声道:“请再试剑。”
    剑声再起。
    (笔墨在这里有一段很长的停顿,滴墨洇湿了一小片纸页)
    我无法形容这种声音。
    忽然间太多的剑声填满了整间屋子,我不知道一个人一把剑怎么舞出这样的声音,四面八方我几乎怀疑这里一直没有出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个、百个僵尸一样的东西!
    现在他们拿着剑挥舞起来了,沉着、标准、有力的剑声,每一剑都力达毫末我不知怎样形容,但没有比这更精准的出剑了。
    不是完美,而是极致的精准。
    每一名剑者都有自己的风格。当把那些剑招一板一眼地学会后,和初学时的失控不同,剑者会有意地加重哪里或减轻哪里,面对不同的敌人、不同的招式,不同的力道方位同一剑会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样子。
    但如今的声音就只是.播放。
    精准到毫厘的播放——【架桥】这一剑是一道长弧,声音由弱而强又由强而弱,而这道声音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了四次它们在写声纸形成的波纹一模一样。
    这些声音在播放中渐渐和谐统一了,交织出一片相辅相成的剑势,而后剑声渐渐而弱了,如同薄暮晚烟,变得模糊不清。
    面前清鸣的剑声仿佛向左拉了一条渐弱的直线,其均匀在写声纸上拉出了一条顺滑的斜坡。
    一霎时的寂静。
    而后自左向右,一道剑鸣裹着风声霍然贯通,窗叶咣当,门页摇响,风气一瞬间掠过了整间屋子。
    我认得这一剑,【贯日】,一刻之内,他真的学会了。
    “现在,我们又多一条‘流’了。”男人道。
    屋外鸮叫。
    裴液目光下移,这就是这张长笺的末尾了,后面男子写了这柄剑被放回去的过程,但已无甚可看。
    背面长长一段则是男子留下的自语,裴液暂且没去阅读,他手按在这张笺上,从衣下取出了一枚核桃大的珠子。
    半面铁铸半面珀磨,两样完全相异的材质接合得天衣无缝,莹弱的光溢满了孔洞和刻纹,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们猜测过很多欢死楼夺魂窃剑的目的,隋再华也曾玩笑请他照自己“试一试”,但他们都没有想到,夺来的剑,竟然还能真地“教”出去。
    这是比夺魂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一个人的心神不是可供印刷的白纸,要把一门剑纳进来,心神是在随之构建适应没有刻下来烙上去,就能令人学会一门剑的道理。
    裴液怀疑张梅卿是走入了误区,在说那个在七年前的深夜舞剑的东西是人之前.裴液会先怀疑他是不是生灵。
    但没有实证的怀疑他自己也不敢握紧.也许世上就是有这样妖魔一般的习剑方式,而他早知道自己见识浅薄。
    还好他现在手上真的有一枚夺魂珠,记录了诸多不足以为“流”的零散剑术其中大梁,正是尚怀通至死未曾学会的半式幽生之剑。
    裴液缓缓举起手中之珠,板正地停在了双目之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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