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北伐之战,让定州重归大齐治下,也让靖州在江北的实控疆域增加不少。
    这种事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自然无需赘述,开疆拓土历来是军人最重要的功劳。坏处也很明显,对于现在的靖州都督府来说,过于漫长的边境线会让兵力布置显得捉襟见肘。
    厉天润的应对之策是将整条防线分为三段,用易守难攻的重镇关隘作为枢纽,不追求面面俱到毫无疏漏,只构建层次分明且立体的防御态势。
    西线以西冷关和高唐城为核心,中线则是由庆和县为核心,东线便是呈三足鼎立之势互相倚靠的石泉、旬阳和莒县。
    而翠亭这座军城位于东线最北边,掌控着北人南下的必经之路。
    时至元月中旬,初春的气息在大地之上翩跹,翠亭城内的将士们晒着暖洋洋的太阳,除了片刻不能擅离的岗哨之外,余者三五成群地闲谈着。
    “真羡慕广济军的那些家伙,虽然没有参加西风原大战,但他们还是可以捞到主攻雍丘城的任务。”
    “你羡慕?雍丘城那么高,头一批冲上去的人恐怕没几个能活下来。”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你可知道先登二字的分量?既然从军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与其在战场上稀里糊涂死掉,还不如冲一冲,要是能拿下先登的大功,那才叫光宗耀祖哩。”
    “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还想先登,大白天做什么美梦。”
    一阵欢快的笑声响起,一名军卒下意识转后边看去,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蹿起来,肃然道:“都尉!”
    其他人也立刻挺身肃立,齐声道:“都尉!”
    “行了,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来人便是统率城内三千守军的盈泽军掌团都尉崔安国,他和盈泽军都指挥使皇甫遇一样,都是厉天润亲手带出来的将官,两人也都曾在厉天润的亲卫营里待过。
    军卒们憨厚地笑着。
    崔安国对这些家伙的脾性了如指掌,不过还是提醒道:“虽然我们这里不一定有战事,但是也别太放松了,不然真遇到事情难免慌乱。”
    “是!”
    众人大声答应着,其中一人讨好地笑道:“都尉,要是这次还有北边的骑兵从咱们这里绕到南边,能不能出城追击他们?”
    “你个夯货,两条腿跑得过人家四条腿?”
    崔安国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厉天润定下的策略没有问题,重点防守显然好过处处漏洞,但是这也会有一个问题,景军骑兵可以凭借高机动性绕过这些重镇,对靖州内部进行袭扰。
    在战事初期,景军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几支骑兵突入南边试图挑起靖州军的围追堵截,最后是厉冰雪带着飞羽军将他们赶了出去。
    如果景军现在故技重施,那就要比拼双方主帅的战略定力,看看是厉天润更在意后方的安危,还是庆聿恭无法接受雍丘城失陷的结局。
    “都尉,不对劲!”
    一名士卒的呼喊将崔安国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他连忙走到城墙边缘朝北望去,只见五六骑风驰电掣一般朝翠亭狂奔而来。
    崔安国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派出去的游骑斥候,立刻高声道:“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身边校尉领命而去,崔安国继续望着北方,翠微道上渺无人烟一片死寂。
    “都尉,一支景军正朝翠亭快速袭来,约有一两千轻骑,步卒难以计数!”
    斥候登上城墙,急促且紧张地喊了出来。
    崔安国神色镇定,朗声道:“击鼓发令,全军临敌!”
    雄壮恢弘的鼓声响起,翠亭城内所有军卒在刹那的错愕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自己负责防守的区域,军械官也召集民夫做好搬运守城器械的准备。虽然刚开始略显仓促,但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变得井井有条,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由此可知崔安国练兵的能力不俗,也对得起皇甫遇将他放在翠亭这個关键位置的信任。
    景军先锋来的速度很快,那两千轻骑分成两半,从东西两个方向快速绕行翠亭外围,防止守军将士出城求援或者骚扰景军步卒列阵。
    当景军主力步卒携带着攻城器械来到翠亭北边,没有任何迟疑和拖沓,他们毫不犹豫地发起强攻。
    翠亭既是靖州军北上的桥头堡,也是控扼北方敌人南下的第一道防线,盈泽军都指挥使皇甫遇深受厉天润的影响,性格虽然粗豪但是办事很老道,自然早就考虑过敌军突袭导致翠亭成为孤城的可能性。
    所以在景军骑兵围城而行的时候,崔安国没有让人冒着极大的危险强行出城求援,而是不慌不忙地在城内最高处点燃了烽火。
    随着滚滚浓烟直上云霄,南方十余里以外的两处瞭望台没过多久便同时点燃烽火,相信这个紧急军情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旬阳城内的皇甫遇手中。
    景军步卒注意到烽火点燃,领军大将术不列大手一挥,又有三千步卒朝翠亭冲去,与第一波展开攻势的三千同袍一起,从三个方向猛攻翠亭城墙。
    这几个月以来,靖州军还从未和景军主力正面交手过,而且他们也没有想到景军居然是完全不要命的姿态,一时间城防岌岌可危。
    如果换做定州飞云军的将士在此,他们肯定能够一眼瞧出,景军的攻势与当初定风道九曲寨一战如出一辙。
    景军用精锐主力打头阵,以不计损失的强势和霸道发起进攻,只为在最短的时间里攻破城防。
    守军将士习惯了燕军的软绵无力,陡然遇到这种强度的攻势,自然会疲于应付,哪怕他们占据居高临下的守城优势,也被不要命的景廉人逼得步步后退。
    崔安国起初还在调度兵力协防各处,但是很快他就没有余力指挥,带着麾下亲兵填补防线。
    鲜血在城墙上迸发,嘶吼声如苍狼嚎叫。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景军几乎没有停滞地发起四轮攻势,毫无疑问他们是要在靖州军南边的援军赶来之前攻破翠亭。
    城墙上靖州军将士无不血染战袍,脸上汗水和血污混杂在一起,然而他们还没有喘息片刻,城下再度响起悠扬的角声,无数景军步卒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顺着云梯健步如飞,一张张狰狞的表情出现在守军将士眼中。
    崔安国抬手抹了一把汗水,握紧手中长枪,咬牙道:“传令下去,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
    一道道或悲愤或慷慨的声音在城墙上响起,随着景军步卒再次冲上来,小小的翠亭城上空回响高呼,逐渐汇聚成一股视死如归的悲壮。
    景军步卒不为所动,他们在严苛的命令下如漫山遍野的蚂蚁攀附城墙。
    便在这时,闷雷一般的声音穿透空气从西方传来。
    这闷雷声甚至短暂地压制住城上的喧嚣,哪怕只是转瞬之间,也足以让守军将士发现。
    崔安国挺枪刺死一名凶悍的景廉步卒,转头向西边望去,双眼骤然一亮。
    西南方向辽阔的大地上,一支精锐骑兵带起滚滚飞尘,他们沐浴在初春明媚的阳光中,整齐地策动着胯下的坐骑,就像一片流动的城墙,在翠亭城防岌岌可危之时,朝着北边急速突袭。
    骑兵前沿,一员身姿矫健的女将手持马槊,朗声道:“飞羽军将士!”
    “在!”
    整齐的呼应从前到后,汇聚成震颤大地的强音。
    “随我杀敌!”
    厉冰雪双眼盯着翠亭城北方,洪亮的声音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回应她的是骑兵们从胸腔中迸发出来的吼声。
    “杀!”
    六千匹高头大马踏云而飞,六千支长枪遥指北方。
    在翠亭城外围的两千景军骑兵想要从侧面袭扰,但是飞羽军骑兵根本不予理会,他们在厉冰雪的率领下,将目标牢牢锁定在城外景军步卒的中军将旗之上。
    当此时,景军万余步卒正在猛攻翠亭城,而两千轻骑又不敢正面阻拦数倍于己的飞羽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冲向主将术不列所在的中军。
    术不列身边此刻只有作为后备兵力的三千人,他冷眼看着正从侧面飞速冲来的靖州骑兵,又看了一眼已经攀上城墙正在争夺每一寸地方的步卒,一时间很难取舍。
    如果这支骑兵再晚来半个时辰,他有绝对的信心攻下翠亭,然而现在如果不收回兵力,一旦孱弱的中军被靖州骑兵踏破——
    就在这很短的时间里,厉冰雪已经带着骑兵冲到景军阵前。
    或许她在战略谋划上不及年岁相仿的陆沉,但是她对于战场局势的捕捉不弱于当世任何一位冲阵骁将。
    接近翠亭城的途中她就已经意识到,想要入城协助防守不太可能,放弃骑兵的冲锋优势更加愚蠢,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想要解救翠亭之围,必须要冲击对方中军!
    胯下坐骑腾云而起,径直跃入景军阵地前沿,厉冰雪手中马槊径直向前。
    燎原之势骤然而起。
    马槊锐利的铁锋捅穿一名景军步卒身前的木盾,继而贯入他的胸膛。
    厉冰雪继续前冲,双手握住马槊,竟是将那名景军挑了起来,连人带着木盾一起砸向前方!
    “杀!”
    她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冰冷的眸光锁定远处那杆将旗之下的景军武将。
    飞羽军将士被她的壮举感染,以优势兵力迅疾破开景军步卒的前沿阵地,然后一往无前狂飙突进!
    术不列见状不由得脸色铁青,咬牙道:“鸣金!”
    尖锐的鸣金声在中军阵内响起,被飞羽军甩在后方的两千景军轻骑追上来援护,而翠亭城三面的景军步卒在接到命令后,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以最快的速度回援中军。
    厉冰雪遥望了术不列一眼,似乎在惋惜对方如此果决,没有给她斩将夺旗的机会。
    她带着飞羽军骑兵从侧面掠过,然后迅速离开景军本阵,让对方的合围意图成为泡影。
    一场恶战来得快去得更快,景军在强攻失败之后立刻选择向北撤退,因为翠亭城内的烽火已经点燃,南边的靖州援兵想必正在赶来的途中。
    术不列久经沙场,倒也没有慌乱,让两千轻骑和三千精锐拖后掩护,倘若飞羽军冒失追击,他便可从容反制。
    只不过厉冰雪显然没有这么单纯,她的任务是协防翠亭,而且景军并未生乱,盲目追击显然不妥。
    最重要的是,景军突施冷箭奇袭翠亭的目标落空,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骄阳之下,厉冰雪策马持槊,身后是翠亭守军将士们的欢呼。
    直上云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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