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清冷人间。
    不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秋山巷里仿佛永远只有一种颜色。
    不是浸润到骨子里的黑,也不是耀眼纯色的白,而是遮掩住天空的灰。
    明明巷子里也有树木花草,可即便是春夏时节,落入眼中也是一片与世隔绝的灰蒙蒙。
    最里面的那座院子里,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短袄,手持一把长斧,站在庭院的角落劈柴。
    他的动作很标准,发力十分到位,一斧一根干净利落。
    “是,父皇。”
    又或许是大皇子的离世对父皇造成太大的打击,所以他很难下定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决心。
    李宗简成长的关键时期,恰恰是李端最艰难的阶段,大概便是从登基称帝到两年前。
    李端继续说道:“朕知道你心里不忿,认为朕对伱太刻薄,没有半点父子之情。在你埋怨朕之前,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从始至终可曾顾念过亲情二字。不谈朕和你的两位兄长,皇后待你如何你应该心知肚明,虽然朕很不喜欢她对你的溺爱,但是你应该对皇后孝字为先,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年轻人猛地转过头,表情略显错愕,迟疑道:“二哥?”
    李宗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答道:“父皇,儿臣确实做过很多错事,但是儿臣从始至终没有忤逆之心……是,儿臣利欲熏心觊觎储君之位,甚至做出派人当街刺杀陆沉的蠢事,从这件事来说的确是忤逆之举,可是儿臣只是心有不甘,从未想过对父皇不利。宁元福等人阴谋叛逆,儿臣若是和他们同流合污,岂不是不忠不孝之辈?”
    既然是圈禁之地,肯定不会有太好的条件,屋内的陈设非常简朴,无非是桌椅板凳而已,连一幅像样的中堂都没有。
    “三弟。”
    “儿臣参见父皇!”
    而李端对李宗简显然没有多少精力照看,只能将他交给许皇后带大,于是养成了他和另外两位皇子截然不同的恶劣性情。
    李宗简只觉满嘴苦涩之意,艰难地说道:“父皇,儿臣已经不再有那些痴心妄想。”
    李宗简直接从椅子上滑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垂首道:“父皇,儿臣已经知道错了,恳请父皇饶儿臣一命!儿臣往后一心住在秋山巷,再也不会踏出半步,更不可能对大齐造成一丝损害,请父皇明鉴!”
    两人应下,然后带着吕师周走出院子。
    一道令李宗简十分想念却又不敢想念的声音在院门处响起。
    李端静静地看着,等李宗简略显尴尬地提起茶壶,又不知道该不该用上这里的茶碗,便开口说道:“倒一碗吧。”
    他望着满头大汗神色惶然的幼子,幽幽叹道:“老大若活着,朕又何必走这一遭。”
    他缓步向外走去,没有再回头。
    李宗简有些局促和紧张地跪下行礼。
    莫说和富丽堂皇的建王府相比,李宗简以前甚至从未踏足过这么寒酸的屋子,更遑论在这里常住。
    “起来吧。”
    无论如何,都能说明在父皇心中,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一个错误。
    李宗简对于太子的到来显得十分意外,自从他被囚禁在秋山巷,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就连皇后想来探视都没有得到天子的允许。即便他在京军叛乱的夜晚,十分坚定地拒绝原吏部尚书宁元福的邀请,也没有打动天子,继而让这里的守卫变得松动一些。
    李端不置可否,对太子和陆沉说道:“你们去外边候着。”
    笑声中带着淡淡的讥讽。
    李宗简走过去,贴着半边屁股坐下。
    李宗简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望着兄长身上的太子常服,李宗简眼中既有羡慕也有落寞,搓了搓手说道:“殿下,请屋里坐坐。”
    他当然不想一辈子被困在秋山巷,但是他也知道父皇看似温和,实则心志无比坚定,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弦更张,何况他当初确实做过很多愚蠢的事情,比如动用死士当街刺杀国侯——这和他平时在京中横行霸道截然不同,而是完全没有将父皇放在眼里的狂妄无知。
    他也知道母后同样救不了自己。
    屋内陷入安静。
    如果大皇子没有死在叛乱之中,父皇就不会担心将来太子登基独木难支,那么他这个老三自然可有可无。
    李宗简瞳孔骤然收缩,很勉强地笑道:“父皇……父皇来了?”
    李宗简心中的怒意缓缓褪去,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皇。
    太子李宗本走上前,将他搀扶起来,淡然道:“不必多礼。”
    李宗简如逢大赦,将茶倒至七分满,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
    李宗简的脑子转得很快,他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至于忠孝二字,或许有这方面的影响,但充其量只是很小一部分。
    “好好活着,不要像你大哥那样。”
    李宗简心中一震,他望着中年男人瘦削的脸颊,忽然间意识到曾经顶天立地的父皇,竟然已经如此虚弱。
    跟在天子身后的是满脸关切的大太监吕师周,然后便是让李宗简刻骨铭心的山阳侯陆沉。
    李端语调淡淡,看了一眼这个略显逼仄的庭院,以及李宗简身后的干柴堆,双眼微眯道:“自食其力倒也不是坏事。”
    李端自嘲一笑,轻叹道:“你在很多方面都不像朕,唯有一点像极了朕,那就是固执到了极点。只不过朕是将固执用在正事上,无时无刻不想着大齐能够还于旧都,而你是一心盯着宫中那把椅子。不论你表现得如何乖巧温顺,只要你看到一丝机会,你都会立刻铲除拦在你身前的所有人。”
    如今见他熟练地拉开一张椅子,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帕子擦拭几遍,然后才请李端入座,可知他已经非常习惯这样的生活。
    李端端起茶盏,意兴阑珊地喝了一口,继而道:“你赌对了,朕不会杀你,因为朕也只是一个俗人,一个俗之又俗、妄念天家也有亲情的糊涂人。”
    李端撑着扶手站起来,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幼子,轻声道:“朕今日来是亲口告诉你,往后余生不要再有他念,太子肯定会留你一条性命。如若不然,当你生出那种心思、踏出逾越一步的时候,朕安排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角落里便已经出现一大摞柴火。
    一念及此,李宗简只觉得心底涌起强烈的伤感,于是叩首道:“多谢父皇。”
    李宗简默然不语。
    “是,父皇。”
    太子摇摇头,轻声道:“父皇来看你了。”
    “朕不能来?”
    他将冒着热气的茶碗放下,指着旁边的凳子说道:“坐。”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将斧头放下,毕恭毕敬地大礼参拜道:“臣拜见太子殿下!”
    他下意识地吞咽着唾沫,转头望去,只见天子身着常服缓步迈入,与半年前相比明显瘦了不少,脸色瞧着也不太好。
    李端向屋内走去,李宗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所以大皇子和二皇子纵然有缺点,本质上并未走偏,这得益于李端当年对他们的教导。
    对于李宗简的回答,李端其实压根不信,这个幼子之所以拒绝宁元福等人的邀请,主要是因为他能看出来那些人毫无胜算可言。
    李宗简面色微白,颤声道:“父皇,儿臣不想死。”
    年轻人便是被褫夺亲王之爵的三皇子李宗简,他如今的爵位是宗室之中最低等的奉国中尉。
    李宗简连忙解释道:“父皇,儿臣的衣食起居没有受到任何苛待,只是儿臣想活动活动身体,所以主动跟这里管事的人商量,有些活计儿臣可以自己做。”
    虽然李端没有说得很透彻,但是以李宗简对他的了解,除非是已经感知到生命的流逝无可扭转,否则他绝对不会表露出这种难以言说的垂暮之气。
    李端摩挲着茶盏,缓缓道:“朕在今日来秋山巷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找個由头杀了你。让你活下去,将来未必不会变成大齐的隐患,但是前面的事情已经了结,这段时间你表现得很温顺,强行杀你似乎是不教而诛。世人常说虎毒不食子,也有人说天家无亲情,你觉得朕应该相信哪句话?”
    “起来吧。”
    李端忽地笑了起来。
    李端似乎很清楚这个幼子的想法,平静地问道:“那一晚为何要拒绝宁元福?”
    一股愤懑和悲凉的情绪填满李宗简的内心。
    年轻人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平和的声音。
    李端抬眼望着他,沉默了一段时间。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道:“不想死?”
    李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明知道她不希望看到你对老大动手,也不希望你将许家拖进深渊,但你依然栽赃嫁祸给老大,又让许家的人去刺杀陆沉。现在许家已经连富贵都守不住,死了很多人,这是他们插手朝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原本这种绝望的情绪会一直笼罩着他,直到今日父皇的突然到来,让他忍不住生出一丝丝希冀。
    李端低头望去,茶叶很普通,和宫中的贡品相比犹如云泥之别,顶多只是多了一些涩味而已,毫无清香可言。
    这十年里他既要和江南世族周旋,又要扶持边军应对强敌,还要在不惊动门阀的前提下发展属于自己的心腹力量,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绞尽脑汁,他的身体也是因为这种极度操劳慢慢被拖垮。
    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李宗简转身跪行数步,脸上浮现一抹哀色。
    “儿臣恭送父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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