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园,雅舍偏厅。
    宴席已然齐备,天南地北的山珍海味可谓琳琅满目。
    陆沉甚至在席面上看见两道在河洛城见过的名菜,分别是拨霞供和黄雀鲊,这在江南地带极少见到,乃是北方的特色风味。
    由此可见大皇子对今天的宴席颇为重视,不光将丰乐园清场只为招待陆沉,在菜式上也下了一番功夫,考虑到陆沉一直生活在江北,特地多找了一名来自江北的名厨。
    既有佳肴,席间岂能缺少美酒?
    酒名流香,酒性绵柔,入口竟隐隐有甘甜之感。
    饮过门杯之后,大皇子一声轻咳,负责斟酒布菜的侍女们便行礼告退,厅内只剩下他和陆沉二人对面而坐。
    大皇子目视陆沉,微笑道:“本王喜欢自斟自饮,如此更加悠闲自在一些。”
    这句解释略显多余,再笨的人都知道他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希望旁边有人碍眼。
    陆沉没有戳破,淡然应道:“这是殿下体恤下人的仁厚之心。”
    先前用茶的时候,在大皇子的询问下,陆沉讲过前两年边疆战事的一些细节,大皇子听得非常入神,并且对陆沉和边军将士不吝赞赏之词。
    在他看来,不论陆沉心中真实观感如何,至少这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一念及此,他端起酒杯向陆沉示意,饮下之后说道:“仁厚之心……本王既担心边疆的安危,也为朝中复杂的局势烦恼。只恨自身别无所长,不能帮父皇排忧解难,对国朝更是寸功未立,说到底也只能求得几分薄名。”
    陆沉品味着流香酒的甘甜,不疾不徐地说道:“人尽其责,物尽其用,这便是朝廷顺利运转的根基。满朝公卿各司其职,无论六部九寺还是御史台,乃至于翰林院和国子监那等清贵衙门,只要人人都能做好自己的本分,何愁大齐不强盛?就拿臣来说,在边疆的时候用心带兵,返京之后按照陛下的要求尽心做事,如此便足够了。”
    他抬眼望着大皇子,温言道:“殿下天资聪颖,何必做痴人之叹?”
    这是两人今日相见以来,陆沉首次给出明确的态度,可在大皇子听来却没有那么顺耳。
    尤其是职责和本分这些字眼,毫无疑问是一种委婉的暗示。
    对于一位皇子而言,什么叫做本分?
    天地君亲师是这个时代的圭臬,李端既是君王又是父亲,他当然有权决定几位皇子的命运乃至生死,这与是否合理正确并无关系,而是当今每个人都需要遵守的规则。
    立嫡立长的确是古往今来的基本准则,但是翻开煌煌史书,嫡长子最终能够顺利接过皇位的例子委实不多,至少在总数中的占比没有想象的那么高。
    大皇子放下酒杯,脸上飘起一抹勉强的笑意,缓缓道:“在山阳侯看来,对错之分是否重要?”
    其实陆沉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或许这就是天子在斟酌之后,同意他来丰乐园走一趟的原因。
    抛开大皇子偶尔在王府中表露的暴戾性情不谈,他的诉求合情合理,毕竟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能成为大齐的太子,包括他本人也是这样认为。
    在他二十四年的皇子生涯当中,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哪怕生母许皇后更加疼爱三皇子,他也只当这是偏爱幼子的正常表现。只要他明面上不做出引起公愤的事情,老老实实地维系仁厚之名,将来必定能成为储君。
    正因为此,即便他知道二皇子借着风流恣意的名头笼络文人,知道三皇子飞扬跋扈骄蛮霸道,他也没有仗着皇兄的身份严厉对待他们,只是偶尔温和地提醒一二。
    这二十多年不说如履薄冰,他至少也是小心谨慎,压抑着心中的欲望,努力扮演着温厚宽仁的天家长子。
    如今仿若一道惊雷突兀炸响,天子更加中意二皇子,这让他如何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
    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接受这個巨大的落差。
    倘若一开始他便没有资格觊觎那个位置,或许他内心不会如此慌乱,不会在长孙骏说出这个法子后,便如落水之人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期盼局势能够改变。
    陆沉望着满桌丰盛却没怎么动过的美味佳肴,目光随即停留在大皇子的脸上,问道:“殿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大皇子再度饮下杯中酒,眼里泛起一抹奇异的神采,果决地说道:“本王只知道,继续北伐收复故土是对,偏安一隅享受安逸是错。”
    陆沉微微一怔。
    这句回答确实超出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对方会说嫡长继承是对,废长立幼是错。
    大皇子继续说道:“父皇对边军的支持绝对正确,本王对此绝对赞同。陆沉,虽然本王不像你在边疆亲眼见识过景军的凶残,但是本王知道景国皇帝野心勃勃,他不会满足于天下二分,景军必然会再度大举南下,齐景之间必有一战。指望衡江天堑能够永远挡住景军本就是幻想,唯有整饬武备坚定抗争之心,并且继续加大对边军的支持,大齐方有一线生机。”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脸上浮现炽烈的豪迈之色。
    陆沉不知道这是大皇子自己的想法,还是王府养着的那些文士的建言,但从他此刻诚挚的表情来看,或许这就是他觉得能够拉拢陆沉的原因。
    关于储君之争,朝中无论天子还是大臣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每个人看待此事的角度都不同。
    天子之所以中意二皇子,不是他没事找事要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而是经过长期的教导和观察之后,他更加认可二皇子的秉性,认为他能接过自己的重担,让大齐可以平稳地前进。
    或者从某些角度来说,天子认为二皇子更像他,可以在维持朝堂平稳的前提下,继续推行北伐的国策,而大皇子和三皇子因为性情中的缺陷,将来未必能沉住气对付下面的臣子。
    然而在大皇子看来,虽然陆沉如今是京军主帅,但他的根基依旧在边军,他未来依然要在边疆领兵作战,天子提拔他为京军主帅只是增添他的资历,好让他以后可以顺利接掌一路边军。
    大皇子认为自己明确的表态应该能打动陆沉。
    只是他没有想过,这种皇子的承诺又有多少力量?
    当然,这不是陆沉首要考虑的问题。
    如今他卷入这场风波,既要顾及到天子的期许,又不能成为天家父子之间冲突的焦点,故此缓缓说道:“殿下,边军的强大离不开后方的支撑,尤其需要一个稳定且和谐的后方。其实陛下这段时间整肃朝堂上的风气,很多次都可以用更加直接的手段,但是陛下没有那么做。”
    大皇子微微颔首。
    陆沉继续说道:“那天朝会之上,十四名官员联名请辞,这本质上便是一场逼宫,陛下不仅没有苛待他们,反而在允准他们的请辞之后,对所有人各施嘉赏。难道这些请辞的官员自身没有问题?难道他们每个人都是无比清廉的官员?臣不相信,臣觉得织经司只要仔细查下去,肯定能发现他们做过的不法事,然后对他们施加惩治,可是陛下没有这样做。”
    大皇子默然不语,他忽然明白陆沉这番话暗含的深意。
    陆沉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放缓语气道:“当时那些人联手逼宫,连臣都满怀怒意,更何况是乾纲独断的陛下?但世事终究不能随心所欲,陛下为了大局的稳定只能优待他们。又如勾结朝臣欺上瞒下的侯玉,想必殿下对此人也是深恶痛绝,将他凌迟处死亦不为过,可陛下最终只是将其夺爵流放。”
    说到这儿,陆沉轻声一叹,感慨道:“殿下理应明白,陛下并非不敢或者不能那样做,只是他心怀苍生和天下,故而会采取一些更加委婉的手段。”
    大皇子心里清楚,陆沉表面上是在说那些往事,实则是在提醒他,天子对于储君之争的态度。
    从常理而言,天子本不必同意他宴请陆沉的请求,甚至应该完全隔绝他和朝臣的联系,无需在意他的想法,只要将他困在陈王府内,然后让一部分重臣在朝堂上推波助澜,进而立二皇子为太子。
    这对如今的天子来说,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至于大皇子会因此产生怎样的怨恨很重要吗?
    他没有和天子对抗的本钱和能力,无论是否愿意都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考虑到大皇子的性格,他最有可能的结局便是因此抑郁成疾,当然也不排除会走上一条极端的路。
    古往今来,天家父子之间的悲剧大多都是因为中外隔绝,互相猜测彼此的心思,最后因为猜疑和怨恨一天天加深导致反目成仇的结局。
    但是天子没有这样做,他很清楚大皇子宴请陆沉的目的,可还是同意陆沉走一遭。
    流香酒甘甜清冽,然而大皇子饮下之后只觉满嘴苦涩。
    他缓缓放下酒杯,望向陆沉的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情绪,终于问出一个无比直白的问题:“陆沉,倘若你是本王,你会甘心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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