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百列的感官还能接受信息、肢体还能灵活运动,但大脑已经在黑屏重组。
    其实对他而言,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他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能和各种幻觉和平共处的。
    在改造中活下来、第一次接触血族天赋物、第一次摄入血族的脑髓……加百列漫长的旅行中的每一个“第一次”,他都要经历一次精神的毁灭和重建,然后才能慢慢适应。
    在这个过程中,自我保护的本能会让他遗弃曾经鲜活真实的东西——比如幼时的朋友和“敌人”,比如存在过的孤独与恐惧……当然不是失忆,只是那些记忆会褪色成简笔画似的浅印,加百列也能说出来龙去脉,只是不会再被激起什么感觉。
    这样,等醒来,他就会变得更无懈可击。
    不记住就没有遗憾,不想象就没有欲望。
    没有遗憾与欲望,幻觉的种子不过是落在沙漠上的草籽,不管有多么大的毒性,晒上一会儿,自然就在一片荒芜里风干了。
    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加百列觉得格外艰难。
    他听见熟悉的咳嗽声,有血点溅到了他身上;他听见慌乱的叫声,有的在耳机里,有的在身边……加百列无法分辨发生了什么,可是忽然间,强烈的恐惧——那只一向被他吊打的“小怪”猝不及防地暴走,正中他要害。
    本可以轻易摆脱的恐惧死死咬住他咽喉,加百列一时窒息。他在濒死的痛苦中剧烈挣扎,仓皇中病急乱投医,什么动作都往外冒。
    首先是他惯用的:把会让他刺痛的记忆都剔除出来,暴力打包、一股脑丢弃。可是做不到,这似乎会引发更强烈的痛苦。
    那么毁掉呢?这其实也是他的惯用手段。亲手毁掉,就不用再怕失去,有时候绝望是好事,起码比踩在随时会碎的薄冰上好多了。
    有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加百列的额角缓缓暴起青筋。
    随后有人跑过来,似乎想拉他……加百列倏地抬头,然后还不等他动,原本挂在他胳膊上的手忽然一紧。
    “别动。”他听到那声音说。
    力量有时候并不是客观的,转身逃窜的时候,能抡起数吨重物的血族虚弱无力;以“猎物”自居时,曾主宰了这星球千万年的数十亿人手不能缚鸡。
    但有的人,可以用耳语般的音量“言出法随”。
    乱成一团的脚步和人声都停了下来,连同林间细碎的风。
    加百列的手臂依然紧绷着,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心里冒出微弱的期冀,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然后他感觉到微弱的挣动,靠在他身上的人慢慢扶着他站直。
    那人没什么力气,每一个动作、每句话,都要停顿好一会儿。可是慢归慢,所有行动毫不拖泥带水,像是每一步都精打细算过,直奔目标,不浪费一丝气力。
    “不要怕,”那个声音说,“交给我。”
    加百列一动没动,犹疑着,像一生第一次落地的鸟,不敢踩实。
    于是那个声音又不容分说地重复了一遍:“交给我。”
    好像他是分海的先知、补天的神明、点亮万物的光。
    好像他无所不能,言出必行。
    要相信吗?
    要……冒险相信吗?
    捅开培养箱、颠覆自己所有过往时,就是加百列冒险的开始。他和血族每一次交手都不计生死,他所到每一处都是他乡。加百列大概天生了一个世界上最能挣命的灵魂,死到临头,可能也要用牙撕开桎梏、再往外看一眼。
    这回,他徘徊许久,终于再一次选了同样的路——
    迷藏内外,所有人屏住呼吸,看见加百列忽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闭上了眼,一只手还牵着乌鸦的发梢。
    半晌,艾瑞克才感觉到方才让他汗毛倒竖的张力松弛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去看乌鸦:“驿站长……”
    他后半句变了调子:“你又在吃什么鬼东西?”
    乌鸦摆摆手,艰难地把苦得舌根发麻的止痛药和提神剂混在一起,干吞了。他咽一口饭能磨蹭半年,喝水都比别人慢,咽药却仿佛飞流直下的瀑布,比尾区任何一个下水道都通畅,属实有些歪本事。
    李斯特九死一生,鼻涕眼泪糊一脸,这会儿打嗝停不下来,看着分外凄惨:“医、医生的药不……不能……这么滥用,我……嗝……我……呜可以背你。”
    乌鸦一手按在胸口上,无声地朝李斯特微微一欠身。
    李斯特茫然:“什么……嗝!”
    “心领了,”还头重脚轻的茉莉晕晕乎乎地走过来,随口替乌鸦翻译,“以及让你节哀顺变——那家伙死了,然后怎么办?”
    乌鸦这回的药是从黑山谷的黑医途径弄来的,比洛那拿来的正经药效虎狼得多,反正一咽下去,剧痛就立竿见影地麻痹了,提神剂也像一管神奇的鸡血,不听使唤的四肢立刻有了点活动的力气。
    他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准备撤。
    还不等火种小队问怎么撤,物流园里平地一声巨响,警铃大作!
    可是警铃响了几秒,又集体哑巴,与此同时,建筑和路上的不少遮阳板突然自动上升,灿烂的阳光瞬间播撒在整个园区里。
    茉莉激灵一下蹦起来,手里又抄起微弱的审判。
    艾瑞克:“怎么回事?什么动静!”
    “第一声是炸弹,”乌鸦这会儿终于清开了被血和药糊住的嗓子,一边吃力地哑声接话,一边收拢着他罩在这片区域外的匠人造物——那是件能加强一定区域隐蔽性的东西,“断电和遮阳板混乱是我的定时程序……加百列交给我,战利品别忘了。”
    艾瑞克:“……”
    还可以这样?
    不,等等,既然可以这样,他们干吗早不用这种方式脱身?
    “指挥官们,盯紧各处监控。”乌鸦敲了敲耳机,提神剂吃多了,这会儿他呼吸心跳过快,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脸上泛起不自然的血色,伸手拉起加百列——加百列虽然没有意识,却不知正运行着什么神秘程序,会自动跟着他走。
    然后乌鸦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转向他的火种小队。
    “此间所有血族天赋者已清空,干得好,水手们,每人加一个成就点。”
    一句话,让三个火种回到迷藏里仍在恍惚。
    今天以前,他们是见到血族如老鼠见猫的“浆果”,一想到背区那“血族人口大区”,就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地狱的锅边。
    可他们竟然……驿站长那话怎么说?
    “清空了此间所有天赋者”,其中一个还是七大神圣天赋之一,就好像他们是来山里采蘑菇抓野兔的!
    无对比无伤害,突然之间,“背区”的恐怖程度直线下降,从翻滚着岩浆的地狱,变成了只是环境有点险恶的大森林,里面充满了宝藏!
    载着迷藏的车没开走,乌鸦胆大包天,趁着整个园区断电混乱,直接将货车混进仓库。
    虽然身心都被逼到了极限,但除了加百列,没人能安心休整——乌鸦药劲没过,想晕都晕不过去,于是开着无边镜警戒,全聚到了会议室里,清点战绩。
    这一行,他们带回了两具血族天赋者尸体。
    加百列打晕的费雪被茉莉扒掉了头上的皮衣,将紫外线光调到最高档,直接从最脆弱的眼球打进了脑子,幸福地在睡梦里“安乐”了。
    “寄生”被“业火”一枪打穿了脑袋。但毕竟是个天赋者,业火枪没能把他“火化”,只在枪口附近造成了一拳大的烧伤。
    艾瑞克想起来都后怕,如果不是正中要害,这普通吸血鬼沾一点就灰飞烟灭的业火枪恐怕打不死天赋者。
    主人死后,那无人操控的“化身”也不动了。这件天赋物过于邪异,而且副作用太大,无法利用,搬回迷藏后,乌鸦就让艾瑞克用业火枪烧掉了。
    两具尸体暂时存进迷藏的仓库里“保鲜”,接下来是尸身上的东西——说实话,比血族们本人有价值得多。
    “寄生”手里那件用二级火种遗留物做的伞折了,作为违禁品它是没法使用了,但里面的火种遗留物不会因此损坏。还有费雪少爷身上的天赋物护具,损耗再加上被加百列蹭走,能量已经见底,天赋物基本废了,但许多材料还可以再利用。
    匠人学徒入门后,学的第一个基础技能就是根据感应拆东西,因此提取火种遗留物和回收材料的活都交给了两千。不是当务之急,她可以不用着急,慢慢琢磨。
    费雪自负武力,身上除了那护具,没带别的天赋物。倒是“寄生”,作为神圣天赋的继承人,家底堪比星耀城前任治安官。
    首先是一条沉默家族人手一件的项链,可以稳定精神,大概是延缓发疯用的。
    不过这东西又是件血族天赋物,本身对人来说又是一重污染,放在加百列身上会有什么效果不好说,只能等他醒来再研究。
    而作为专业二五仔,“寄生”身上其他天赋物就有点猥琐了。有专门窃听的、专门监控的、溜门撬锁的……
    还有个手套更神,隔着人皮衣碰一下,能检测到血缘,对血族秘族……甚至人都生效,一下就能判断对方身份,是所有伪装的克星。
    当然,“寄生”以己度人,存货里还有针对以上所有家伙式的相应防具。
    最后,最有价值的是“寄生”身上一件空间型天赋物,那东西就纹身似的纹在“寄生”本体的胸口——尾区乡巴佬们没感受过,血族一些重要场合是禁止携带天赋物入内的,门口有专门筛查不和谐能量波动的安检仪,而这件与“寄生”的皮肉融为一体的天赋物,可以完全被主人气息遮蔽,安检仪检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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