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愣住了。
    说出来也许别人不信,但加百列其实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
    可能是因为他只年少、没无知过,只有无知者才敢无畏吧。
    乌鸦小时候没有在青春期谈校园恋爱的机会,后来作为第六区行政长官,也没几个人敢直视他,罅隙中的岁月里偶尔起涟漪,也都未成波澜。
    作为eha003,他会自觉“避嫌”,不跟普通人过多接触,日常打交道的都是联合会的人。社会人的世界很理智,没那么多“情不自禁”——毕竟大部分人对人远没有对钱情深,而大家如此日思夜想要搞钱,也没见谁“情不自禁”地去抢银行不是?
    尤其联合会里都是聪明人。
    大家偶尔有绮念,也都只是点到即止,一句玩笑抛出来,不接话茬就足够了,不用多费口舌。
    乌鸦也不会放任别人失控问出这样的话。
    他一向认为,作为成年人,想让别人表白的时候不一定能心想事成,但不想让别人表白的时候,是不会有所谓“暧昧”萌芽的。
    作为z组的“脑”,他身上没有一颗细胞是真正粗枝大叶的。
    加百列使坏的时候他知道,里面有多少真心他也听得出来。
    所以乌鸦心跳加速,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不“清白”的。
    他想,两眼一抹黑地面对这个事事与常识相悖的世界时,自己一定露了很多马脚,一定因为惶恐不安胡抓乱拽过,以至于言行过界。
    此时惊觉他已经把加百列引到了坑里,乌鸦活像冲动之下杀完人面对尸体崩溃的罪犯,一身冷汗。
    乌鸦沉默太久,无声的黑暗忽然粘稠了起来。
    这反应和加百列的预期截然不同,黑暗里,加百列盯着天花板的眼睛冰冷起来,声音却带上了笑意:“这个问题这么不好回答?”
    是非题当然是送分题,难的从来不是答案,是怎么说出口。
    显然,这两头里只有一头不好说。
    加百列捏起乌鸦一缕发梢,用指尖慢慢捻着,语气轻柔得像哼歌。
    “没关系,你就算一点也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之前那些“其实很喜欢你”的话是骗人的鬼话也没关系。
    在加百列的世界观里,“我喜欢你”就够了,等于“你是我的”。
    他对血族社会做过长期观察,细致程度足够支持他做好连环杀手的工作,还有很大的资料库可供参考,总不会比当年打破培养箱更难。要是实在不耐烦装模作样,外面还有一堆血族天赋物……再不行,他还可以跑一趟角区。
    角区的七大家族里那个姓“勒森魃”的,家徽是头山羊,“色欲之羊”。这家除了卖衣服,还有个好用的神圣天赋,叫“连心”,能操控别人意识。据说最高级的“连心”能以人为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勒森魃家这一代刚好有个“连心”,猎杀难度系数不高。
    他俩一个负罪,一个想犯罪,一米二的空间里,南辕北辙的精神世界驴唇不对马嘴,眼看要背道而驰……
    然而幸好,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是乌鸦刚把记忆捡回来的时候。那些穿透了几个世纪的废墟注视他的眼睛既是底气,也是压力。
    乌鸦面着壁,心想:自己有没有将重建文明重任一肩挑的勇气不好说,起码认罪的勇气应该还有。
    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加百列缱绻的尾音,已经毫无睡意的乌鸦起来,头发从加百列指尖溜走。
    此时已经是清晨,他拉开窗帘,驿站路灯光就不请自来。乌鸦借着这点光在他乱七八糟的桌子底下摸了一会儿,摸出不知什么时候剩的小半瓶大麦酒,一气喝了。
    “不,”然后他转过身,靠在书桌上,对同样坐起来的加百列和举头三尺的神说,“我喜欢你。”
    加百列微微一顿。
    乌鸦:“对不起。”
    加百列不怎么被光线影响的眼睛投来困惑的目光:“嗯?”
    乌鸦向他走过来,在他跟前一米处站定,抬手似乎想摸一下他反光的头发,中途又缩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加百列忽然感觉眼前的人不知哪变了……好像稳重了许多。
    “几百年前,血族没有篡改我们神话和历史的时候,加百列是传说中的炽天使,神的信使,天国守卫——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恨我,但你可以听我告解吗?”
    加百列倏地睁大眼睛,像是被“你很恨我”这个说法惊讶,先前有几分表演性质的茫然也变成了真的茫然。
    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反驳。
    “我是个凡人,犯有好色、无能与虚伪之罪。”乌鸦略微一拎裤腿,半蹲半跪在他面前,好像加百列真的是聆听忏悔的天使,“好色,所以一下会被皮相镇住,会跟那些吸血鬼一样垂涎美貌。无能,在这个鬼地方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贪求力量,哪怕是让你痛苦的力量。我误导了你很多,把你困在这里,没法收场了,还想撑块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躲进去,假装无辜,这样就可以不用负我负不起的责。”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其实也是因为太难了,我做不到。”
    自觉游刃有余的加百列在“资料库”里疯狂搜索,但那没用的东西什么都没搜出来,还死机了。
    忽然间,他四肢发麻,灵魂好像飘出去了,感觉不到身体。
    怎么都不偏离重点的血族杀手忘了他最初的目的,忘了那些扫荡来的天赋物,也忘了勒森魃的“连心”。
    “……做不到什么?”
    “做不到好好地跟别人相处,接纳别人,相信别人。”
    相信他们人好且命长,不会背叛不会死,能承受他所有无理无耻的索求。
    “我学过这一课,后来考试挂了。再考八成还得挂,而且可能永远也学不会,所以对不起,货不对版,骗你上当——天使长阁下,我做什么才能得到宽恕呢?”
    这会换加百列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乌鸦这个姿势保持不了太久,支了一会儿撑不住了,干脆坐在了地上,视线没有离开加百列。
    枕被凉了,屋子里飘着大麦酒微苦的气息,看不见的愤怒岩浆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加百列像是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眼前一切过于未知,他真正地不知所措起来。
    好半晌,模拟着自然世界的迷藏空间天快亮了,加百列此时敏感到极致的听力隐约捕捉到了出门的脚步声……很轻,大概是脑子里装满了事的中年人艾瑞克早早醒了,去仓库找吃的,准备投身于眼下的乱流里。
    培养箱里长大的“鬼造天使”做了个决定。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
    加百列:“那可以亲你吗?”
    乌鸦:“即使听完了全套忏悔?”
    加百列:“……嗯。”
    乌鸦叹了口气,收长腿起身,弯下腰捧起加百列的脸,亲吻他的额头、眼睛,最后落在了加百列的嘴唇上。
    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加百列就屏住了呼吸。好像忽然之间,他想吞掉什么、毁掉什么,嚼碎自己或者别人、变成一道纠缠的黑影生死不休的欲望烟消云散了。
    他像个以为自己快饿死的蚂蚁,恶狠狠地想吃掉大象,然后被一颗露珠喂饱了。
    与此同时,星耀医院地下室的特殊加护病房里,血族二级天赋者以其强悍的自愈能力睁开了眼。
    地下城第七区圣光大爆发的时候,安德鲁迈卡维恰好收回了一点“风阻”,一念之差吊住了他一条命。
    此时他一动不能动地躺在棺材里,棺材板上用浆果血和生命石粉绘满了复杂的符文,室内保持在零度以下——这是最古老的血族治疗术。
    迈卡维轻轻地呼出一口白雾,知道角区来了治疗系的天赋者。
    果然,下一刻,一道黑影出现在棺椁前,没穿人皮衣的血族女性弯下腰看了他一眼,麻利地给治疗法阵补了一点生命石。
    这是迈卡维家供养的私人医生。
    “灼伤很严重,”医生说,“全身烧伤面积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多,当时你胸口以上的浆果皮衣破损,脸都快成骷髅了。感谢你的天赋吧少爷,你现在还能眨眼,眼皮都是今早刚长出来的。皮肤彻底再生至少半年,这半年做毁容木乃伊吧,帅哥。”
    迈卡维艰难地动了动嘴,可他的舌头和声带还没长回来,没能发出声音。
    “你想说什么?”
    卡……弗……
    但医生跟他毫无默契:“星耀城现在吗?乱成一锅粥了,你家这一届大选没戏了,没五年缓不过来,要不我干脆跳槽算了,梵卓家也在挖我……”
    卡弗……
    “你爸?你爸在开新闻发布会呢,有转播,看吗?他可能快气死了吧……要不是你差点晒成干,我现在应该在他老人家身边,随时准备抢救。”
    医生说着,摸出手机搜起什么。迈卡维用尽全力动了一下,重重砸在棺材上。
    医生一顿,低头跟棺材里面目全非的“风暴”对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你知道‘祝福’是有局限性的,对吧,不能强行用在比它主人级别高的天赋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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