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行?终于有了?动作。
    一步一挪,慢吞吞坐到了?花梨画几的另一边。
    “周颐一事,是本宫先错怪了?你。”
    既一时?不得同?裴时?行?分道扬镳,且二人之间又?多了?一道羁绊,长公主决定?试着同?他好好相处。
    她一贯会为自己找到最为有利且最为自在的活法。
    既然?要好好过日子?,那么眼下最紧要便是,将所有话都摊开说开来,不留隔阂。
    裴时?行?下颌弧度不变,孤傲故旧,讽笑?道:“哪里哪里,臣不过奸佞小人,怎当得起殿下一声错怪。”
    话一出口,裴时?行?也有些惊讶,觉得自己太过无状。
    他明明盼着元承晚原谅自己,这些天更是思她欲狂,可当真回到了?她的身边,却又?忍不住要诉说委屈。
    可惜一不小心?便诉成了?这副冷言讽刺的模样。
    长公主虚捏了?拳,错了?错齿,仍是好脾气道:
    “这也是本宫误会了?你。我十五岁上便听闻状元郎刚直清举,持正不阿,乃河东才俊!后来卿家入朝为御史?,便知传言不虚,你果真如此。”
    她语气放得更柔:“你自己即是纯臣中的一员,又?怎会去残害如你一般的忠直之士呢。”
    裴时?行?只觉自己浑身熨帖无比。
    她竟当真如此宽容他。
    男人僵直的脊背不知不觉松下去,口中却言不由心?道:“我不过是个让殿下恶心?的男子?,想?必此刻殿下已是肺腑翻滚,欲要作哕,不必费心?再来欺瞒我了?。”
    此话一出,他双脚仿佛在半空中颤颤攸悬,可他等了?半晌,却也没能等到元承晚为他递来台阶,让他顺着走下去。
    殿中一片悄寂无声。
    裴时?行?仿佛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向她。
    却见她满目嫌弃,明晃晃写了?“难道你不觉得恶心?么”?
    元承晚的确无法违心?地说出什么鬼话。
    回忆起当夜,她此刻亦忍不住蹙眉。
    裴时?行?以满手污秽威逼她不准闭眸,她鼻端仿佛都是一股难言的腥气,双眼亦完完全全被他占据视线。
    她从前并不知男子?之尘木丙是这般模样,长秋宫那日神智皆失,也未能留意。可乍然?跳入视线,竟如此直观,又?如此丑陋。
    不知旁人的是否如此。
    裴时?行?始终凝视她神色变化,此刻读懂她意图,不由窒声:“你……”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等不到长公主甩他一张和离书那日了?。
    只因?在此之前,他便会被她气死!
    元承晚不意他此刻竟如此聪敏,不由一瞬心?虚,下一刻却又?理直气壮起来。先发制人道:“你还好意思说!本宫冤枉你的事已经算完,可眼下尚且未计较你的冒犯之举。”
    “裴时?行?,你是狗吗?”
    裴时?行?忽而?诧异于她发问的语辞,几乎毫不费力?便寻到漏洞,反击回去:“殿下没咬臣吗?”
    元承晚张口结舌。
    “本宫是说,不许你再如此放肆。”
    “我讨厌旁人近身,此次事出有因?,便先记下,若日后你再如此,滚出怀麓院。”
    长公主当夜的确有些口不择言,着意刺痛他,而?后又?故意触怒裴时?行?。
    眼下尚且需要予他些恩德,所以此番便不再计较。
    她心?下暗道裴时?行?乃是贱人本色,不欲再同?他饶舌,素手取了?几上白釉盏,撇开浮沫,欲饮下一口。
    美人白玉皓腕持清雪小盏,满身香雾朦胧,颇有雅趣。
    却不知裴时?行?目色若有所思地盯住她动作,忽而?扬声道:“道清,狸狸渴了?,你去为它添些水。”
    道清自然?不会在怀麓院,可这话却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长公主举盏的动作一顿,几乎怀疑裴时?行?是故意如此。
    心?机叵测的男人满面无辜:“殿下恕罪,臣并无冒犯之心?,只是被您提醒,想?着该给那小狸奴喂水了?。”
    可他本心?便是有意要冒犯招惹长公主。
    及至晚间,裴时?行?惯例地为腹中小儿诵书。
    恰逢听云自膳房端了?新熬的莲子?羹,这羹炖的极好,清泉流齿,晶莹甘甜,长公主取了?小银匙一匙匙送入口中。
    裴时?行?定?定?望她许久,连口中诵书之声亦顿下。
    元承晚不明所以地顺着他视线,望到自己手中汤羹上来,几乎要问他是不是也要一盏。
    却听他啧声道:“狸狸今次乃是第一日回府,臣竟忘了?为它准备饭食。”
    “玎”一声,是长公主重重搁下碗盏。
    她骤然?起身,长吐一气,咬牙切齿道:“裴时?行?!”
    “要么给你的猫换个名字,要么抱着它一道滚出长公主府。”
    裴时?行?有些无措:“臣何处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明示。”
    惯会装相。
    她直言挑明:“是皇兄将我的乳名告诉你的?”
    除却皇帝,长公主想?不到第二个如此无聊之人。
    他还在扮无知状:“因?为狸狸?狸狸怎么了??狸狸是谁?”
    “是本宫的乳名。”
    裴时?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殿下恕罪。臣的确不知,且臣幼时?的狸奴,的确就叫狸狸。”
    这才是他忍不住心?生?愉悦的地方。
    原来他与她竟还存了?这样的巧合,他四岁时?跑丢了?一个狸狸,却叫他日后遇见面前这个狸狸,且性子?亦是如此慧黠又?可恶,如何不说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殿下也叫狸狸?”他忍笑?起身,拉过这梗着脖子?睨他的小娘子?,“是我家的小猫儿吗?”
    他揽着她的腰坐下,将小狸狸柔若无骨的素手在他掌中展开。
    竟比他的小一圈还多。
    男人以大掌包裹住这小娘子?的手,握到唇边轻吻一记:“我家的小猫儿才是如此牙尖嘴利。”
    他当真可恶!
    元承晚欲要挣开他的手:“总之,给你的猫儿换个名字。”
    “好,换。”他语气轻哄又?顺从,却不肯放开她的手,“我只有一个狸狸,也只要这一个狸狸。”
    裴时?行?望她这副别扭的模样,一颗心?愈发柔软下去,连方才萦绕心?头的委屈和郁气也烟消云散。
    只细细密密漫入四肢百骸,牵动起无数令他心?旌浮动的柔情。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原来这般小娘子?,比他柔弱亦比他年幼,甚至连雪白的巴掌都纤小可怜。却又?长了?一身硬过他的傲骨,一张嘴也生?的可恶,时?时?牵动他的心?绪。
    令裴时?行?又?爱又?恨。
    长公主长睫轻覆,安静下来。
    片刻后复又?启口问道:“裴时?行?,你同?我讲一讲,你所谋划的新政好不好?”
    她总要知晓,如今他们的功业究竟做到了?哪一步,值不值得她以自身为代价,去维系他们君臣之间的平衡。
    又?值不值得她当真放纵自己,同?裴时?行?去爱这一场?
    裴时?行?仿佛并无多少讶异,仍是轻柔缓声道:“好。”
    他将元承晚抱坐到怀里,怀妊的小公主于他臂间亦算不得沉,他腿上仿佛一时?承载了?妻儿的重量。
    并不吃力?,反而?令裴时?行?无比安心?,恨不得时?光长留在此瞬。
    长公主正欲挣脱下来,却听他在耳边低声道:“不许挣了?。”
    话音仿佛在红烛昏罗帐下带了?几分缱绻,轻柔地舔舐过她的耳心?。
    双目曾受过荼毒的小娘子?蓦然?被勾出某些记忆,促了?呼吸,一时?也乖顺地安静下来。
    “殿下可知,如今大周朝野清晏,得享百年安稳,蛮夷外敌不敢来犯;并非是因?了?贤良文?学口中所谓莫动兵戈,以德化外的计策。”
    他的语气有些嘲讽,尽显其人温顺背后的狂傲意气:
    “敌雠并不会因?为周朝的宽容忍让而?受感动,从而?效顺臣服;他们只会因?剽壮军马,大国之强兵而?心?有忌惮。”
    他把玩着手中柔荑:“殿下谨记,对敌人的柔软顺从只会壮大他们的野心?,令其得寸进尺。”
    可惜小公主当是不知此道,于是只能被他步步紧逼,直到攫为己有。
    现下更是偎坐于他怀中任人施为,轻吻细揉。
    如此娇媚惑人,却又?如此无助无依。
    “可如今大周承平日久,便有硕鼠丛生?,啮噬国本。若此刻再不变法图新,则日后恐祸患无穷。”
    无强悍兵马,无雄健体魄,亦无充盈国库,却有足以与国君抗衡的权贵与巨贾。
    “殿下如何看待商贾?”他忽然?启口出问。
    元承晚不明所以,如实道:
    “世人多视之为轻鄙末流,讥之以重利而?轻义。可我以为,人生?在世,竭此身之力?,尽自身之能,居于天地正道,得以安身立命。如此,便算不得末流。”
    裴时?行?因?她的回答心?生?骄傲,这才知他向前多么狭隘,竟误以为她当真纨绔。
    男人话里笑?意愈发浓厚:“殿下之心?,剔透若冰雪。贾人算计财利,但若论?及货殖之道,臣或许比不上他们一星半点儿。”
    “可臣今次要做的事,矛头便是对准了?这群贾人。”
    元承晚偏头回望,目色澄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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