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武库,见紫电青霜,宝弓霜剑;
    开明堂,见铭勋彝器,黄钟大吕;
    ……
    唯独北朝的传国玉玺不见了。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北魏太子与几位辅弼大臣。
    探谍回报卫觎,说这一行亡臣被一队人马护送往西去了。
    龙莽闻言大为光火,他体力不输卫觎,战还没打够,领兵就要追击。
    卫觎取出祖将军送他的那套兵法竹简,将褪了色的旧简供在洛宫明堂的祭台上,说道:“西有函谷关,
    最宜设伏,我军刚赢一场大战,正是心神懈怠之时,需要休整,不急在此时。”
    龙莽可不干。
    他受不了到嘴的鸭子都吃了,却有一块胗子落在外面,信心满满必能再下一城。
    卫觎转过头。
    他的神色里,没有收复洛阳的兴奋与豪壮,只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松驰,以及漫澜弥散出来的寥落,仿佛一个终于卸下肩上重担的旅人,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有一点累。
    他见龙莽心意坚决,道:“便至崤涵,若不能擒敌,不可再前。此为军令。”
    “好咧!”龙莽乐呵呵地领命,点兵追去。
    而后,卫觎同军师一起抚恤伤亡将士,又勒令麾下不可奸淫宫娥女使,不可骚扰百姓,违令者斩。
    再然后,他一身血衣懒得换,耐着性子看徐寔出安民告示,安顿后续。
    直至天光大亮,崭新的日光照上卫觎那张冷硬寂淡的脸,徐寔终于看不下去了。
    “主公去吧。”
    徐寔看着他,“这里有属下,有孙无忌,有北府嫡系戍卫,出不了岔子。”
    卫觎听了,黑沉的眼珠里有光一点点亮起。他忽然低头笑了。
    嘬唇呼哨一声,扶翼即刻奔驰过来。
    “多谢军师了。”
    男人披袍上马,生出一层胡茬的唇笑得张扬野气,不回头,奔青州。
    第119章
    尹家堡在清点伤亡人数。
    这次黄河守战因援军来得及时, 尹家堡伤亡不到百人,其中伤势最重的反而是堡主尹真。
    他哪怕身手不如北府与乞活强将,却始终冲杀在最前线,以己力守己家, 未却一蹄, 以致刀伤贯胸, 失血过多, 幸无性命之险。
    簪缨心里过意不去,去向尹平彰送药时, 这位老人反而看得通透, “冀州兵来势凶猛, 纵使娘子不在堡中, 作为青州北门第一道防线的尹家堡, 本就是兵家必争, 岂会被胡子放过。到那时,若无娘子的兵力,尹家堡反而要遭受一场大劫数了。”
    话虽如此说,簪缨还是得尽快想个办法,扭转尹堡主的恶感,好与尹家达成合盟。
    只因在看见檀顺与熟悉的北府玄甲后,她的心就已经飞到洛阳去了。
    青州大部分已在她掌控之中, 她即使离开, 也可以通过几位膺服的堡主遥领事务。
    所以, 簪缨日日盼着洛阳最新的战报, 只等消息一至, 便要去与小舅舅会合。
    虽然那两年之约……她单方面定下的两年之约还没到时间, 但她的心已如莺飞草长, 再也无法等待下去了。
    ——只差一个尹家堡。
    “徐徐图之不成,不如用武。”这是沈阶的主意,“尹真倘若是个空有血勇,冥顽看不清形势的人,不值得女郎耗费时间。”
    簪缨道不妥,她带兵入青州,收服的每一座堡垒却都不是靠武力压服的。
    这与她的作风有关,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大兴刀兵。
    再者,尹家有尹家的隐痛,也有尹家的坚守,经此一战,簪缨倒有几分欣赏尹堡主的宁折不弯。
    她还是想交一交这个盟友。
    “还是我再去试试吧。”严兰生最体察女郎心意,笑着请缨,“半仙么,说不定这回就成了。”
    反正他脸皮厚,不差这一回。
    抱着尹大堡主在受伤时兴许能好说话些的侥幸,严兰生来到尹真养伤的静舍。
    他走进院落,还未等向内通传,只见两个仆役瑟瑟地从屋内出来,掌缘有血,一脸畏色。
    严兰生诧异,挑起小竹扇拦住了一个,“发生何事?堡主伤势有何不妥吗?”
    那两个尹家堡的下人自然不肯透露堡主情况,看他一眼,绕道而退。
    还是院中的巡兵见严兰生长相秀美,风度不俗,也知他之前三番两次而来,是有求于堡主,好心说了一句:
    “我们堡主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受伤包扎从不用他人代劳。先生也不必再费心思,堡主心志刚毅,说一不二,不会答应你的。”
    严兰生听得咂舌。
    尹真受的伤他有耳闻,最重的那道刀伤,竖贯于前胸及腹,都这样了,他还逞强自己包扎,这已经不是刚不刚毅的问题了吧。
    严兰生一直感觉此人谨慎得过了头,仿佛随时提防旁人害他,连身边之人都不能相信,修眉微凝,当即提步上了台阶。
    “站住——”巡兵拦阻。
    严兰生收扇在对方肩头轻点,笑容和气,“我们女郎担心堡主伤势,特命我来探望,烦请兄台行个方便。”
    巡兵自然不能如此放行,他在门外通报了一声,等了一会儿,里头无声,应是默认。巡兵又细细检查过严兰生身上未携凶器,这才让他进去。
    室分两重,严兰生一踏进门槛,先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他皱着眉行入内室,见尹真一身中单,侧卧于榻。
    他正欲执扇见礼,垂低的视线忽捕捉到一片红色。
    严兰生定晴一看,尹真的中衣上竟有血迹。他这才赫然发觉,此人伤口崩裂,鲜血涌出,已是倒在榻上半晕了过去。
    “作死啊!”严兰生快步上前。
    这人没死在胡蹄之下,要是因为包个伤口把自己作没了,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严兰生唤他不醒,推他不动。好在他在乡下常给乡人看病,识得药粉,当下将竹扇别到腰带上,拔掉金疮药的瓶塞,扯开尹真中衣,为他止血包扎。
    这尹真的胸膛一敞,便露出狰狞带血的伤口,纵使如此,依旧挡不住他鼓胀的胸肌。严兰生愣愣地看了几眼,视线向下,落在尹真瘦如细柳的腰上。
    他周身忽然一寒,才发现尹真不知何时疼醒了过来。
    那张惨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一双眼睛却像仲冬的寒冰定在他脸上。
    “你是女、女……”严兰生手中的药瓶不觉掉落。
    尹真双目如电,身上痛入骨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拔出枕下的短刀刺出。
    “你该死了。”
    她的声音冷漠沙哑。
    却在刀锋刺进严兰生身体的瞬间,突然想起此人背后站着谁,冷汗一瞬透体,又向前滑手握住刀刃收劲。
    鲜血从尹真紧攥刀刃的指缝淌出。
    鲜血也从严兰生的左胸一刹汩出,染红衣襟。
    严兰生愣愣地看着她,后知后觉抬手去挡,却被疼痛攫得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闭眼倒下去前,严兰生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真是个疯子……
    消息传到簪缨那里时,她正在客房,向檀顺细问卫觎这一年来发生的大事小情,一面等着严二郎的消息。
    听闻严兰生重伤,簪缨霍然起身,连忙跟随传信的堡丁往那边院里赶。
    “原是严先生来探堡主的伤,谁知、不知严先生说了什么,抑或堡主伤重,神智昏沉,便,便一时错手误伤了……
    “幸而外面的守卫听见动静,进去解救,已给严先生止住了血……”
    路上,簪缨听到这种一推干净的说辞,并不买账,暂且按怒不发,加紧脚步,先去看严兰生伤势。
    到了那间与尹真住舍一墙之隔的厢厦内,簪缨但见严兰生闭目躺在榻上,唇无血色,额浸汗珠,一盆明晃晃的血水还撂在旁边,她当即袖管气抖,怒起来:“这便是尹家堡的待客之道?郎中,我家卿伤得如何?”
    “女郎……”严兰生睁开眼,低道一声,目光示意簪缨屏退左右。
    簪缨见他神色有异,依他之言。
    跟着来的檀顺走近榻边,在严兰生手腕上按了按,又扒开他衣领与纱布查看几眼,微舒一口气,道:“入皮肉不深,未伤心脉——”
    他说着,对上严兰生没有表情的眼神,一噎:“我也要回避?”
    簪缨看严兰生一眼,道:“阿宝,劳你在外守着。”
    檀顺早已不是那个和谁都和和气气的少年了,唯独在簪缨面前,愿意收敛桀性。
    他哦一声,怏怏而出。
    待确定屋外没有耳目,躺在榻上的严兰生方白着唇开口:“女郎莫担心,我这伤的确如檀将军所说,不算重。有一事,我虽非君子,亦不屑津津乐道传扬,本应就此止秘。然我效忠女郎,不敢欺瞒,却也不愿此事宣于第三人之口,还望女郎应允。”
    簪缨猜想之前他去见尹真时必是发生了什么,点头道:“好,我会守口如瓶,你说,到底发生何事。”
    严兰生低声将尹真是女儿身之事告知了簪缨。
    簪缨完全呆住,久久失语。
    严兰生这时候还能攒出力气一笑,“当时,尹堡主的第一反应是拔刀,那不是被人看到身子后的恼羞成怒,完全是奔着杀人灭口来的,说实话,我倒有些敬佩她了。她是完完全全将自己当作一个男人。我敢确信,整座尹家堡除了尹老先生,知道此事的人绝不会
    多,甚至一个都没有。”
    莫说旁人,簪缨身边的影卫都是卫觎亲手调教出的探子,这些靠着一双眼睛吃饭的人,都没有看出半点端倪。
    簪缨拧眉看看他的脸色,“你差点死了,还笑得出来?”
    严兰生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她出刀是应激,随后收刀,却是忌惮女郎报复尹家堡。”
    他望向簪缨,“这位堡主心里还是怕的,她自己不怕死,但怕尹家堡跟着遭殃。只是这份恐惧被之前的她隐藏得很好——女郎,现下你可以同她谈判了。”
    再强硬的人只要暴露出弱点,就如同蛇有了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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