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阶诧异地回头,知道女郎所指的是她要对付东宫之事,犹豫了一瞬,应诺。
    他迟迟地走到门廊处,将要迈履出堂,想了一想,到底转身走了回去,无奈道:
    “女郎,私以为,大司马是知道的。”
    簪缨蓦然定住。
    这下不仅是手心,连她后背一瞬都沁出汗来,脱口道:“不可能。”
    “……女郎对大司马公有何误解?”沈阶耐心地解释,“大司马坐镇中军,正奇之法令北朝闻声侧目,调十万以上兵将如臂使指。
    于今同住一府之内,不离女郎左右,对此,怎会一无所察?”
    ……
    沈阶去后良久,簪缨发呆良久。
    她此前力弱,知道心里的那个念头太过冒险,所以虽恨极庾氏,也一直将此事压在心里,连杜掌柜都没敢告诉,更别说是小舅舅。
    她总觉得,一旦被小舅舅晓得了,他要么会二话不说地接过手,不许她再沾手,要么会训斥她胆大包天。
    所以她一直将口风瞒得很紧。
    沈阶的那句话,那日她依稀也听徐先生说过——难道她当真不了解小舅舅吗?
    难道小舅舅早已经察觉了,却忍得住不说她?
    簪缨扭着眉心纠结,俨然稚子气,哪里还有半分片刻前的从容。
    想来想去,她向外道:“春堇,你去麾扇园找到林参将问一问,大司马的病势好些没有,是否在休息。悄悄的,莫惊扰到大司马。
    “哦、还有,上次给郗娘娘做云糕团子的糯米粉,石蜜霜应是还有剩的,姊姊为我备着。”
    吩咐完两事,她无意间低头,与狼的眼神对个正着。
    这头活了一把高龄的老狼仿佛通灵,一对熠眸竟似玩味。
    簪缨当即在它被汗濡软的地方撸了一把,“怎么了?这次又不是糖汁子,不许看我。”
    这日傍晚时分,簪缨精心做了四样小食,装进蝙蝠纹红木食盒里,亲自拎去麾扇园。
    通报进去时,卫觎正坐在鼎前烤火。
    簪缨小心地走进屋子,外头炎气未消,满屋烛火笼着四鼎炭火,扑面的热。
    她看见小舅舅身上的大氅,神色黯下来。轻手轻脚地把食盒放在他手边就近的地方,轻声细问:“小舅舅你好些了吗?”
    卫觎深浓的眸光轻落在她脸上,足有半刻,声音蔫里带着轻溺,“出息了,进门还学会通报了。”
    他在揶揄她瞎客气,可簪缨这会儿不敢不客气。她瞅瞅小舅舅,从他的脸上也分辨不出他到底知不知她的秘密心事,嗫嚅着,掀开食盒的盖子。
    “这是我做的糕点,小舅舅尝尝。”
    卫觎视线下瞥,“你亲手做的?”
    簪缨在他旁边的小胡床坐下,酝酿着引出话题的切入口,乖乖点头。
    “甜吗?”
    簪缨又点头。
    ——“小时候小娘子喜吃甜,娘娘便不许她多吃……”
    ——“小时候傅郎君曾扎过一个纸风筝给小娘子,小娘子喜欢得什么似的,娘娘不喜,纵许崔娘子踩坏了,小娘子捧着破碎的纸鸢伤心,跑到娘娘跟前告状,娘娘训斥小娘子不可玩物丧志……”
    ——“小娘子从傅家老宅带回几本成忠公的旧书,皇后娘娘见了,没过几天书便没了,换成四书女诫……”
    卫觎在袖内搓了搓指腹上的茧,很轻地拈起一块,放进口中。
    身边是小女娘亮晶晶的眼神和期盼的声音,“好吃吗?”
    卫觎控制着呼吸没转头,他从未如此慢地嚼咽过一样食物,全部吃净,方道:“好吃。以后别做了。”
    簪缨愣了一下。
    随即明白过来,小舅舅是心疼她亲自动手劳累。
    想从前她给宫里那家子做了那么些年糕点汤水,他们只会夸她蕙质兰心,手艺精进,还说什么吃着比御膳房的味道还好,哄得她心头美滋滋,三天两头地往小厨房钻。
    轻贱不值钱。
    只有珍而重之的人,才会说这种貌似不近人情的话。
    她自然不会再那样傻了,只是没道理别人都吃过,小舅舅还没尝过她的手艺。
    听他如此说,她颇为认同地点头,“不做了,有这费事功夫,我多看两页账簿也好。小舅舅若爱吃,唐记
    下头甘来铺子的点心味道一流,我带给小舅舅。”
    卫觎神色略微转霁,忽而窗下烛苗微闪,一声闷雷滚过天际。
    他目光紧缩看向簪缨。
    却见她浑若无事地收拾着食盖,手腕稳当,还琢磨着自己的那点小九九,轻睇视线试探道:“小舅舅,白天有个人来找我,你知道吧……”
    “不怕打雷吗?”
    看着那张浑若未曾受过伤害的恬美脸庞,卫觎一腔气血反而失控,以掌抵膝,喉声炽哑。
    白天那帮狗东西说,她小时候最怕雷声,庾灵鸿故意将她留在漆黑的寝室里,不点灯烛,也不留人伺候。她哭不敢哭,动不敢动,缩在床角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庾灵鸿再派人找太子进去点上灯。太子疑惑问起殿中为何无人,庾氏却说是小孩子闹脾气不要人陪,以此,一点一滴养出她对太子的依恋。
    卫觎忽然觉得,把他们跺成肉泥还是太轻。
    祸首庾氏,又该如何处置,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簪缨知道小舅舅在病中的样子和平素不同,更颓淡一些,对他问出的奇怪之言也未当真,回以莞尔:“我不是小孩子啦,哪里还怕。”
    她话音刚落,又一道雪亮的闪电划下屋檐。
    在雷声响起之前,卫觎霍然以双指挑落肩头的墨毛裘领,长身而起,双手捂住她双耳。
    长裘坠地,迅雷及时掩耳,未惊动她一分。
    高挑的男人将娇女大半个身子揽持入怀。
    状似擒敌,又像相拥。
    簪缨一瞬瞠大眼睛,呆呆地在他手心里,没被雷声吓到,却被他滚热的掌心烫到似的,惊道:
    “小舅舅的烧怎么还没退?”
    声音出口自己却听不到,卫觎将她捂得严实。
    他目光清凉如水,静静看着一颦一惊皆生动活泼的小女娘,心中想:若他从小将她带在身边,她会长成什么样儿。
    “那年我打算带你走,有个人对我说,你的事不归我管。”
    那个人问他,小孩子娇气稚嫩,他要怎么养她?若他从军,是否要带着阿缨从此颠沛流离?皇室忌惮他带走唐家遗孤,天南地北搜寻他,待阿缨懂事了,是否要日日为他担惊受怕?比起这样的日子,把她安生留在京城里过安逸日子,为何不可?
    “阿奴,我错了。”
    “我竟然第二次信了他的鬼话。”
    他会在每个雨夜为她捂耳。
    他会保护她什么都不必害怕地长大。
    簪缨只看见他线条冶丽的薄唇一张一合。
    她眨着乌溜溜的眼睛,伸出手,小心指了指他的手背,又指指外面的天。
    卫觎放下手,雷声已过,天色阴沉将夜。
    簪缨一脸担忧地反手扶住他,隔着一层挺括的衣料,手心儿都能感到小舅舅身上散出的热气,愁眉愈拢,“舅舅,你方才说什么,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来得不巧,你快进去歇一歇吧。”
    卫觎避了避头,躲开不知何来的一缕香,手指在她腕上轻搭,道句:“不妨事,习惯了。”
    而后唤进林锐,叫他撤下炭火打开窗子。
    林锐进来一见地上大氅和将军的眸色,怔愣一瞬,心惊似裂:两天三发作!
    徐军师知道只怕要揪断胡子,葛神医来了是要骂人的!
    卫觎淡道:“去。”
    林锐只得忍下欲言又止,看了小娘子一眼,似哭似笑地退下去。
    簪缨一头雾水:“小舅舅……”
    “沈阶可活命。”
    屋里降了温度,卫觎犹耐不住,踱到门外的台阶上席地坐下,背对簪缨,声音貌似恢复了冷静。
    “我本拟等他三日,若你不来找我问此事,这
    人就留不得了。”
    簪缨内心震动,小舅舅果然是知道!她犹豫几许,同手同脚地挪步出去,觑着他侧脸,不知作何表情地轻唔一声。
    卫觎转头,把仅留的一点笑意挤出来给她,“纠结一晚上,不就是想问这个吗?对付庾灵鸿母子,多大点事,至于藏着掖着。”
    通天的逆事,轻飘飘落在他口中,不如一块糕饼重要。
    见少女眉眼中担忧不散,卫觎展开浓黛入鬓的长眉,“我没事,一月里总会有一次的。白日睡多了,一时半会睡不着,你若不累,陪我坐会?”
    其实他已有两日一夜没合眼,昨日扶灵,夜里守灵,今日又审了显阳宫的杂碎。晌午那会儿她遣人过来问候时,他并未休息,只是当时血腥气未散,虽说那幢屋子离得远僻,他总不愿一丝污垢沾到她身上。
    簪缨便在卫觎身边的台阶坐下。
    她并拢双膝,低头盯着飘在地面上的毛毛雨点,“你不生我气吗?”
    “我是谁?”
    “小舅舅。”
    “小舅舅永远不生你气,你做什么都是好的。记住了。”
    簪缨不由抿开唇瓣,若她有一个蜜罐子,她会把这句话好好地装进去,再封上三层泥封,天气晴好时,便取出来晃上一晃。
    她抱膝扭头问:“方才的话何解,为什么说他可留?”
    卫觎淡然解释:“此子聪明,既敢来找你投名,自是有所准备。他能透过你的举动看出背后的深意,便也能揣测几分我的心思,便也该知道,卫觎不是他该妄自揣测的。我知你事,你不知我事,他知我事,那么他要不要告诉你?他若告诉你,你必然会来找我求证,我一知,忌讳被他猜度,就可能容不得他。他若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告诉你,却可以两边皆讨好。可一旦如此,他身为你的卿客,便是暗藏私心,对你不忠——我必杀他。”
    她既然选择走这条路,有些话,卫觎也不忌摊开来与她说明白。
    簪缨倒是没被后头那四个字吓到,花了些功夫理清其中的弯弯绕,唏嘘了声怪不得。

章节目录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晏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闲并收藏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