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身披长袭的大司马,没想到眼前却是一位褒衣博带的清隽郎君,穿元锦轻衫,冠墨莲玉簪。
    衣,还是黑衣,可他身上那种举重若轻的气度,却与昨晚那气息疲冷,睫上生霜的男人不同了。
    他今日不穿裘了。
    下人们无声退下,卫觎撤下手掌,低头告她道:“以后不可直视太阳。”
    像长辈在训诫贪玩的小孩儿……簪缨又想起了昨晚他对她说的那句话,心窝发热,低头说“知道了”,又扬起脸问:“大司马昨晚睡得可好不好?用过朝食不曾?”
    卫觎一顿,这该是他问她的话,今日,她倒不疏远害怕他了?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精巧的随云髻上。
    簪缨仿佛知道他在看什么,说道:“我将大司马送我的簪子收藏妥当了。昨日,多谢大司马为阿傅及笄,此事,我……”
    她心中感念,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言说,正思忖着,余光里突然纵进一抹白。
    未等她明白过来,一只巨型动物便扑到了她脚下。
    卫觎反应极快,在簪缨发出惊叫前抬脚一拨,将那畜生踢到了一丈开外,同时伸手在女孩儿臂上轻拽了一下,防着她跌倒。
    两只飘逸的大袖卷缠在一处,一触而分,逸带黑袍男子严严实实地挡在梨白曲裾少女面前,又退避到合适分寸。“莫怕,是你小时抱过的那只,不咬人。”
    大司马的手指不像昨晚那么凉。
    那么他今日应是不怕冷了……
    簪缨脑海莫名地冒出这两句话,呆呆地低头,才看清那呜咽蜷缩在几截台阶下的,竟然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狼!
    被卫觎眼风扫过,身长逾过半丈的白狼委委屈屈地卧在原地,蓬松的大尾拖在地面,不敢一动。
    “它是认出了你,想扑过来找你玩。”卫觎目光锁着她,再次确认,“真没吓着?”
    这时任娘子和春堇也拥上来,连声问簪缨受惊没有,方才那一幕,直把她们吓出一身冷汗。
    簪缨白着脸摇头,“何谓小时候?小时……
    我怎可能抱过狼……”
    卫觎眉梢一动,眼底浮现若深若晦的波澜,“你不记得?”
    簪缨越想越奇怪了,她应该记得什么?
    正待询问,中庭传出几人的脚步声,却是徐寔和两名亲兵来找卫觎。另一边,杜掌柜也早早来看望簪缨,一道过来,结果几人看见阶上的白狼,都陡然定了一定。
    还是徐寔最先反应过来,看一眼吓得脸色发白的傅娘子,忙命亲卫把那只狼带走。
    他身后一个身罩裲裆锁子甲的青年参将上前,向卫觎拱手,行的是军礼,禀道:“大将军,宫里派了黄门过来,带陛下口谕请将军入宫觐见,此刻人在山脚下。”
    卫觎的目光还停留在簪缨茫然的脸上,神色莫名,没回头问:“来的是谁?”
    参将回说,“是御前总管原公公。”
    簪缨还在想着狼的事,听到这个熟悉的称谓,迟迟地回过魂来。
    她知道那位原公公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深得宸心,几乎一刻也离不得。皇帝竟把他大老远地派出城接人,用的还是“请”,而非“宣”,足以见得大司马的地位不同凡响。
    卫觎懒声道:“原璁啊,他的脚迈过行宫牌楼没有?”
    参将如答军令般一板一眼:“回将军,不曾。应是知晓将军的规矩,那黄门小心止步在行宫范围之外,不敢多进一步,卑职已让人在那儿盯着了。”
    “盯住了。”卫觎踅身背对簪缨,“但凡他敢染指我行宫一步,跺碎了骨肉送回太极殿龙案上。”
    一句话,不疾不厉,逆骨锋芒却展露无遗。
    无一字抗旨,句句大不敬!
    簪缨仰望着眼前气势陡变、傲岸嶒崚的身影,大开眼界,目光闪动。
    那亲卫一点未迟疑,领命而去。杜掌柜嘬了下牙花子,斟酌着对簪缨道:“小娘子,太子殿下也带人来了……就等在行宫外,说是要接小娘子回宫。”
    簪缨眸光炯然,转脸一拂袖摆,“太子啊,他的脚迈过行宫牌楼没有?”
    杜掌柜结结实实愣在原地。
    徐军师不防咳出一声,连卫觎也转过头看她。
    杜掌柜喃喃:“没、没过,太子与御前总管等在一处。”
    簪缨点点头。
    其实她的语气,学是学不像的,和沥血沙场的战将相比,她的嗓音太轻柔了、她整个人都太轻柔了,在北地凶悍的头狼面前,只似江南杨柳岸边的一只蝉;只似穿透敌首的血染铁枪上,没有重量的一束红缨。
    但就是这样个柔嫋的小女娘,脸上一丝玩色也无,字字说得分明:“告诉他,我出宫前在玉烛殿落了八口红木箱箧,让宫里尽快给我送来。”
    “还有,”簪缨道,“这十几年来唐记往宫里进献上贡了多少东西,杜伯伯有账册无有?劳烦您整理出一份单子,一并交给宫里的人带回去。”
    这一世,她所失去的,唐家所失去的,一锱一铢,他们都别想赖掉。
    第15章
    簪缨说完这句话后,殿阶上所有人的视线一同投到她身上。
    要知杜掌柜也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物,听了小女娘之言,他愣是愕然半晌,才不确定地问,“小女娘的意思是,要向宫里讨、讨还?”
    他没敢说那个“债”字,心里早已经波澜起伏。
    他完全没想到。
    昨日闻听太子在小女娘的及笄宴上做出那等事,他气也气,怨也怨,等今早听说了太子被朝臣弹劾,解气也是真解气!杜防风当时就想,太子这是活该,他要想好,必须三番四请来给小娘子负荆请罪,做足诚意,还有宫里,也必须给出个说法,小娘子才有可能随太子回宫去。
    若是小娘子不愿意,那么便一直在行宫住着,他也十分乐意服侍。
    可听小娘子方才的意思,却是要和皇室算账了。
    自古以来,何曾有敢与天家公然问债者?况且还是把从前送出手的东西,再让对方钉是钉铆是铆地吐出来。
    这无异于一个大大的巴掌抡在皇室脸上,而且响亮,响得全天下都听得到。
    小娘子这一步迈出去,便意味着彻底与皇室翻脸,再也不会回头了。
    昨日事出仓促,杜掌柜一心只为了随女公子高兴,搬蕤园也好,上行宫也好,都是怎么遂意怎么来,他是到了此时此刻才猛然意识到:女公子她,从离宫开始,就真的没想过再回去!
    ——小娘子若在宫里过得不舒心,还不如不回去了。这样的念头,杜掌柜不是没想过,他是不敢想啊。
    他有万千的私心,恨不得一双眼睛代东家守着护着小娘子,不让她受半分委屈。然而若为了自家私心,就让小娘子的身份从皇妃变作商籍女,便真是对小娘子好吗?
    杜掌柜不知道。
    他自己就是商贾,一点也不觉得商户如何低贱,可就像庄稼人总愿让儿孙读书举仕一样,不是做田舍郎可耻,而是登天子堂对于子孙的前途更好,他只想把最好的都给小娘子。
    更重要的是,杜掌柜这些年虽进不得宫,也在关注着宫里的动向,知道小娘子心里是有太子殿下的,或者说,一直便只有太子殿下,这些年一心在宫里待嫁。
    所以从昨天到今日,他不敢劝和也不敢劝分,辗转反侧,左右为难,就是怕伤了小娘子敏柔的内心。
    毕竟十年前,他已经选错过一次了……
    杜掌柜不由微侧发红的双目,望了眼一旁的卫郎君,慨叹地想:多年前那个口口声声哀求“只要景焕哥哥”,连大司马都带不走的小女孩,真的长大了。
    簪缨见杜掌柜神色变幻,轻问:“伯伯,有何为难吗?”
    “没有。”杜掌柜捂了把眼睛,“仆是高兴、高兴……”
    女公子既已决断如此——
    杜掌柜定了定神,拾掇好脸面,郑重其事地向簪缨深躬一礼,“女郎从今以后但行心中所想,仆,愿为小娘子护航,绝不辱命!”
    言罢,他向已经听呆的任氏一虎脸,好像终于挺了回腰杆子一样道:“还愣神,还不帮为夫把东市、西榷、渊生阁、龙山窑场的几位总账房叫来,数目繁重,今日一天还未必拢得出来呢!”
    威风不到一刻,又在任娘子瞠圆的杏目下偃旗息鼓,讪讪地拱手补上一句,“有劳、有劳娘子。”
    簪缨百味杂陈地闭了下眼。
    四位总账房加上一位杜掌柜,一日都拢不全的账,该有多少啊。
    她掩住抽疼的心绪,叠手向杜掌柜回礼。
    交代这些时她不曾避着大司马,转眸,见卫觎依旧在侧,深邃的目光不知注视了她多久,簪缨目光坦然,换了轻松些的口吻问:“大司马用过朝食不曾,若不见弃,可否同用?”
    这话她方才便问过一
    遍,此时又问,可见是真心相邀。
    只因为她加了笄,一夜之间,她对他前后的态度便迥然不同,这样纯挚,这样……好哄。卫觎的眸色反而冷晦下来。
    只是低且耐心的语气没变,不答反问:“可歇过乏了吗,若不嫌累,带你下山寻个地方蹭饭,去不去?”
    堂堂大司马进膳还用了“蹭”字,正要去做事的杜掌柜闻言,本能地停下脚步。可又不敢造次,含笑客气地问:
    “呃……大司马见谅,小娘子始出得宫,对外界诸多不熟,不知大司马说的地方是?”
    与此同时簪缨道,“去。”
    卫觎眉心微动,杜掌柜无奈:“小娘子也不问问去哪?”
    卫觎睨目,“江乘县,顾氏别墅。”
    顾氏……杜掌柜精神一振,是当年与卫皇后有牵连的那个、江左第一姓顾氏?
    据他所知,这些年陛下一直对顾家有愧,而顾氏家主自从那桩事后,避世多年不出,多少高门才俊想拜访顾公,都问津无门。
    看着大司马与小娘子二人一同下阶的背影,杜掌柜心中明了,掸袖回身,向徐寔一揖。
    徐寔笑道:“杜掌柜可觉得,阁下近日致谢的次数多了些?”
    杜掌柜回以一笑,感怀欣慰,“小娘子去拜访顾氏,自有一番好处。大司马如此为小娘子着想,杜某便是日日作揖也甘之如饴啊。”
    徐寔收起了笑容,随他回身望去,轻叹:“在下错看傅娘子了。”
    他平生自诩看得透人心,昨日见到冒雨上山的傅娘子,虽心中的怜惜难以表露,却也觉得她离宫出走是一时之气。
    毕竟一个人自小长大的地方,对其影响颇深。宫闱十年,非同小可,这盛怒下的一股气再厉害,总有消散之时,等到皇宫那头再蜜语甜言地哄诱几番,只怕傅娘子与宫廷还有得纠缠。
    再不料弱质娇女,有此玉碎之志。
    “军师忘了,”杜掌柜骄傲地笑,“小娘子的娘亲是何许人。”
    今日时间宽裕,便不必走昨夜上山的那条捷径。从凤阙下的白石圆坛下去,有一条宽敞的官道,马车也是准备好的,丛扈五六人,个个精悍。
    这可不像临时起意的样子。
    簪缨原以为大司马要带自己去外面的旗亭饭庄吃饭,她还没去过外头呢,有一位长辈带领,心中踏实,所以才应了那声“去”。

章节目录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晏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闲并收藏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