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让簪缨寒彻心扉。
    她也想跑,可火势实在太大了,阻住了阁门,幸而这时,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外命令:“快救人!”
    是太子。
    簪缨在恐惧中燃起希望。
    而后,她眼睁睁看着,赶来的太子亲卫接应到书阁门口,就势护着傅则安兄妹离开。
    火舌滚滚的木梁在傅簪缨模糊的视线里轰然砸落。
    她下意识举臂护头,等侍卫再一次进来救人时,她的右臂已经被烧烂一片。
    被烧焦一段头发的傅妆雪软倒在大兄怀中,惊慌失措地看着她。
    “阿缨,对不起。”
    后来,大兄伏在她病榻
    前,面含惭色地解释:“兄长以为、太子殿下与你有总角之谊,殿下的亲兵定然会首先顾着你,那么我去救阿雪,你们两个便都能安然无恙……”
    李景焕的解释则是:他以为傅则安与簪缨之间有十余年手足亲情,阿雪是后找回的,危急时刻,傅则安定然先向着多年的妹妹,他怕阿雪落单,故尔下令先救阿雪。
    何其讽刺。
    因为二人都觉得她的份量应当是极重的,遇到危险总有人保护她,所以,不约而同忽略了她。
    可前世的簪缨面嫩心软,又无主张,迷途不悔地说服自己信了这个解释。
    当医丞诊断她的右臂烧伤过剧,只能截肢保命时,她心中只有一念:
    成了残废,景焕哥哥就不再要我了。
    她生而为人十五年,只为追逐一道身影,而十五年的冀望即将毁于一旦,这比焚穿她的心更令她害怕无助。
    “除了截肢,还有一法,便是每隔数日割一回腐肉。”
    那医丞官面对小女君苦苦的哀求,面露不忍:“望小娘子三思,小娘子臂上的烧伤面过大,此法治标不治本,不过徒增痛苦而已。”
    她被猪油蒙了心。
    宁肯忍受无尽的痛苦,也不敢断臂保命。
    期间,皇后娘娘每日将最好的补品送到簪缨的寝殿,劝解她放宽心,说她眼下已经及笄成年,待养好伤,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属。而后取走了簪缨佩在身上的财库玉钥,以示不忘前约。
    李景焕也来看过她几次,看着她被纱布包裹的小臂,神容怜惜,欲言又止。
    后来似是不忍见她受苦,渐渐也不来了。
    再后来,她胳膊上的烧伤除了剜去越来越多的烂肉,深可见白骨,并不见好转。又因当时在火场耽搁太久,烟尘伤了肺,开始咳。
    宫人窃窃议论,傅女娘恐是得了痨病。
    不久皇后便下令,将她移到北苑的萝芷殿休养。
    那一年的深秋,异常阴冷。
    一座荒芜冷殿,伴着山鬼寒鸮。
    没有人来看她,只有太医丞每隔七日来一回,为她割除臂上腐肉。
    皮肉连着筋,筋下埋着骨。
    血肉分离的声音,敌不过秋风怒号。
    自此后的两年时间,傅簪缨幽居在萝芷殿苟延残喘。
    两年后,李豫驾崩,李景焕登庸称帝。
    她这个做了十五年的“准太子妃”,没封妃,更没封后,下不了床,出不得屋,被宫人唤声“女君”,便像是天大的抬举。
    倒听说傅妆雪封了贵妃。
    簪缨的身子骨却是不成了。
    她醒悟得太晚,无力回天,弥留之际只希望外祖和母亲留下的财库,能用在造福黎民百姓的正途上。否则她就算死,也无面目见先人。
    谁知造化仿佛专与她作对,听闻李景焕登基后锐意太甚,力图灭门阀,收兵权,结果世家纷纷反叛,各地流民帅趁乱起义称王。
    最终一个所谓的新安王横空出世,率控弦之士二十万直下建康,火烧朱雀桥,踞南城门兵临城下。
    点名,要傅簪缨,作为交换皇城安全的筹码。
    幽烛冷榻上,发着高烧已经坐都坐不起来的傅簪缨,听到春堇传进的消息,第一个念头是想笑。
    何处来的糊涂蛮子反王,难道没有打听明白,她已是一枚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废子,一文不值了吗?
    随后传来的消息又让她笑不出来——李景焕被困城中,连夜召集礼部。
    召礼部而非兵部,堂堂大晋皇帝,有了和谈屈从之意。
    代价是牺牲一个久病无用的女人,榨干她的最后一分用处。
    怀着绝望,悔恨与不甘
    ,傅簪缨死在那个漫长、漆黑、冰冷的夜晚。
    再睁眼,回到十五岁这年。
    第2章
    “……小娘子及笄后也不可怠懒,过一时还要去向皇后娘娘问安。”
    身后的老媪不停啰唣着,傅簪缨从记忆中回神,轻轻摩挲了一下右臂。
    薄软的素缎下,肌骨匀称,完好无伤。
    她心中一定,敛衽起身,广袖如同一双玉蝶翅膀翩展在侧,又服帖地落回。腰间白玉钥匙击上玛瑙禁步,珰然一声。
    陆媪嘴角当即下撇,便要数落女君的动作过大,不合于礼仪,簪缨随意瞥去一眼:“傅姆好规矩。”
    入耳,却是一道极软极柔的音色,仿佛用江南初春烟雨煮化的一碗红豆汤羹,每个字都咬出一股甜丝丝的糯。
    陆媪却似被这声吴侬软语撞了下腰。
    她莫名觉得有些异样。
    再细看傅小娘子的神情,分明乖顺如往常,陆媪就笑呵呵地接下这夸奖:“女君时刻恪行规矩便是好的,可着几大世家的闺阁小娘找,再也没有比您更稳妥庄敬的了。将来成为太子妃娘娘,端容淑慎,服侍太子,必定内外交赞……”
    这套说辞,傅簪缨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几百几千遍。
    从前她竟也奉为圭臬,将努力做好李景焕的妻子、成为一名合格的太子妃,当作生平唯一心愿。
    原来一个人可以蠢到这等田地。
    怪不得早早把自己作死,也无人可怜。
    簪缨无悲无喜走到绣架前,找到那枚快要绣完的金丝香囊,拾起竹剪,用力一剪两断。
    陆媪的絮叨戛然而止。
    而后她像被踩着尾巴一样“哎哟”一声:“小娘子怎给绞了,这是您点灯熬油做给太子的哟!”
    “做得不好,绞便绞了。”
    簪缨转头瞧陆媪一眼,语气慢条斯理:“嬷嬷再在我耳边哎哟一声,便请出去。”
    陆媪全然摸不着头脑,心道:小娘子绣这只香囊一针一线所费的功夫,她通看在眼里,可谓再精致也没有了,这还嫌弃不好?转眼月中便是及笄礼,小娘子如何有时间再做出一个更好的,送给太子殿下?
    不解中她忽然醒过味儿——不对,方才小娘子最后那句话,是在……赶她?
    陆氏骤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傅簪缨。
    自家是皇后娘娘派来照顾小娘子的傅姆,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小娘子在她的调.教下也温柔和顺,从无忤逆不敬之举,今日怎么敢出口顶撞的?
    未等想明,一名高髻绿服的宫人入内,是簪缨身边的女官春堇。
    她上前禀道:“女君,外头太子殿下、傅郎君与傅家女娘一同来看女君了。”
    听到这三人的名字,簪缨眸色发深,柔美的脸庞覆上一层霜寒。
    记得上一世确实有这么一出,在她及笄前夕,太子携一只礼匣过来,送给她一支独山粉玉钗。
    只是当时她尚不知傅妆雪的身份,更不知那钗子,原是傅妆雪帮太子挑选的,收到后还自顾自欢喜好久。
    簪缨将胸中一口憋闷之气深深吐出。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陆媪尚不明所以地晾在一旁,却见小娘子一双微弯的桃花目中,忽而透出银子般的沁凉,双手交叠于前,神色漠然地走出殿外。
    陆媪缩下颈子,在这素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女娘面前,气势莫名弱了下去,一头雾水地蹑步缀上。
    外头日光正盛。
    木柞的廊台下头,李景焕和傅则安果然带着一个身穿粉襦裙的少女,正在欣赏庭中硕果彤彤的石榴树,三人有说有笑。
    簪缨脚步顿止,似被眼前的阳光刺疼了眼。
    身处炎夏之中,身体却宛如一间寒风里的茅屋,曾经付出的真情,掏心掏肺的爱慕,都破草见洞,处处灌风。
    不过仅
    仅一瞬,她心中的万千情绪就被吹净了,漠然俯视那身穿交领蟒纹大袖白服的男子。
    时人好敷粉,自诩风流的世家子弟皆学女子敷粉涂朱,衍为风气。太子却天生面如冠玉,从不调弄这些勾当,一张丰俊英朗的脸,干净得,好像所有背叛都未发生过。
    可世上哪有什么情比金坚呢?
    青梅竹马,可朝夕弃之如敝履。
    帝王之心,也抵不过人心易变。
    簪缨想,那金丝银线,连她一剪刀都能剪断,她受着阿母遗泽,说一句坐拥华屋广厦不为过,又为何要守着一间破茅屋要生要死?
    太痴蠢了。
    李景焕听见动静抬眼,也瞧见了傅簪缨。
    素日都见的,他淡淡一瞥便收回视线,示意身边的黄门将一只小紫檀匣捧过去。
    傅妆雪站在身量高颀的太子身边,嫩粉色的襦裙被衬得越发楚楚,一笑起来嫣然生姿:“簪缨阿姊,太子殿下特意为你挑的礼物呢,快瞧瞧喜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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