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是你父亲的神,是亚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雅各的神。我的百姓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了。我下来是要救他们脱离埃及人的手,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就是到迦南人,赫人,亚摩利人,比利洗人,希未人,耶布斯人之地。(1)
    ******
    江万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不知是谁先带的头,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夹杂几句猴子般的怪叫,听着不像给人鼓劲儿,倒像是故意添堵的。
    他抹了把湿濡的鼻子,血腥味浓得脑子都要转不动。好不容易眼睛聚焦片刻,在后脑勺锐痛的冲击下,目光涣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伞状放射线,随着身形晃动与头顶流泻的光路偏离又重合。
    场边的奚落渐歇,取而代之的是群蜂乱舞。纯白刺目的赛台几近凝滞,躲在暗处的红色荧光数字不断撩拨着观众的好奇心。人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愈来愈多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贵宾看台上,连克里都忍不住掏出手机确定时间,打发走一些误入异次元空间的奇怪念头。特别是当身边的两人一个赛一个地老神在在,这类伪科学的奇幻感官便显得格外强烈。
    他讨厌事态超出掌控,本就对这一趟未卜的前程心神不宁,是乌沙法,是他强如巨石的身躯镇住了他摇摆不定的心。
    如果他都倒下......克里心中冒火,顾不得身份朝场中大喊,
    “ushaphea!vai,subito!(go,now!)”
    乌沙法当然知道自己不该止步于此。江万就站在他前方两米外,两眼直愣愣垂落在白色纱布的一抹红斑上,开始还时不时甩一下头发,到了后面干脆一动不动,自顾自发起了呆。
    “youwannastaythere,chick?(你想就那么站着么?)”
    “thendonotmove.i’mgonnakillyourightnow.(那就别动,我现在来宰了你。)”
    他刻意缓慢地撕开拳击手套的胶带,嗤喇喇电流般的噪音像一根根细小尖锐的牛毛针,顺着头皮毛孔探入,刺激着本就悬紧的肌肉和神经纤维。
    他不错目地观察对手每一处细微的反应,眼睫颤抖,身影摆动,甚至在极度专注的状态下,仔细辨听呼吸的频率。乌沙法早在上台前就注意到江万的双手,裸拳对攻不罕见,他家乡乌戈尔地区多是身材高阔的白种西人,脱了衣裳敢在雪地里搏熊,从不惧肉贴肉的较量,但他也见识过另一种比裸拳还要残酷的打法。
    无上王权时代的竞技场上曾有这样一群人——头手缠麻绳,肘臂覆铁片,热带雨林中走出的布玛人与赛里斯人同属欧瑞尔(东方)亚种,肤色略深,骨架小而坚硬,身形敏捷矫健,善用八节硬骨,敢让恃体型压制的西人跪折在地。
    粗糙的麻绳是从骨头里长出的荆棘,缠住敌人的咽喉手脚,让铁片贴着皮肉饮血,这样露白的野蛮杀意使得布玛人在赛台上所向披靡,西人不甘心称其为“猴子刺客”,又对他们堪比钢筋铁骨的杀器无可奈何。
    等到盛世初定,文明改写了形式,规制了力量。拳击手套作为一种双面象征,既是镣铐又是铠甲,早已成为不同流派选手之间的共识。这种情形之下,布玛人也不得不向规则低头,虽有一小撮人仍坚持为传统举旗,在正规赛场上,用纱布取代麻绳已是最后的退让。
    比赛开场至今,江万始终处于应对的被动状态,甚至在外人看来,被k.o退场也仅是一击二击的差别。事前选他作为目标,无非是几番打听下,只有江万头衔最响、行事最柔和——作为地下竞技场上少见的降服派,他的点到为止缺乏观赏性,但于对手而言,却是杀戮场上难得的温柔生机。一个心存仁慈、尊礼守纪的垫脚石,总能为胜利获取最大的赢面。
    直到看见他熟练地往手上缠绕纱布,在指关节上打结,被重重砸倒在地还能在短时间内重新站立。
    去波尔莫之前他曾领教过布玛打法的厉害,这类流派的对手通常外形削薄,体脂极低,皮贴肉,肉贴骨,肘骨砸向腹部,能隔着厚厚的脂肪层凿破内脏,下手快且狠,常人绝不敢与之对拼硬度。再坚实的城墙也怕小刀一寸寸往里锉,他吃过亏,更不敢有一丝侥幸松懈,所以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占据先机。
    至于后来江万的拆招、躲闪,还有此时内行人熟知的“伤停补时”,都是他修习布玛格斗技的证明。
    乌沙法把拆下来的拳击手套甩到一边,捏响指骨,转动脖子,沐浴着赛场外重新燃起的欢呼声大步踏向前,
    “addiopersempre.(永别了)”
    这小子长一副娘们儿脸,行事也拖沓,男人的皮肉还怕看么?他这么想着,距还有一臂之遥时,伸手去抓江万的衣领——
    “...amen...”
    轻若鸿毛的叹声被重拳带起的狂风吹散,江万倏忽抬眼,偏头矮身闪过这一击。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给对方把自己逼进角落的机会,乌沙法的拳头很快,但他的速度更快。
    快得让所有人疑惑,他是如何在短时间内重新调度身体和大脑作出反应。后撤一步、却依旧停留在有效攻击范围内的同时挥出一拳,然后攻其不备,左腿低扫下盘后迅速落地为轴,旋身一周,全部力量集于右腿,高高抬起、重重踢砍向对手的颈侧。
    “唔......”
    乌沙法被正中要害,顿时头晕目眩四肢僵直,雄壮的身子踉跄倒向一旁,包裹绝缘橡胶的铁丝网兜着将近三百磅的重量,凸出了一个不那么美观、又有几分讽刺的弧度。
    那一腿的威力不言而喻,刹那扭转的局面使得一些胜券在握的笑容凝在脸上还来不及变化,即在众目睽睽下,江万再次出击——只见他滑步上前凶跃而起,双手大力扣住乌沙法的后颈,右腿膝盖顺着借力飞身碾过他的面门,
    “轰——”地一声。
    赛台地板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又一次被砸出巨响,只不过这一次的响声回音更久,溅起的尘土漂浮得更高,当所有微不足道的波澜从鸟笼中扩散去后,引发的余威空前浩大。
    全场愕然。
    可惜无论是乌沙法还是江万都无暇顾及观众的反应,他们一个被凌厉的横扫撞膝击倒在地,几乎失去意识;一个一反常态,并未适时罢手,而是用脚尖踢了踢对手的脸,弯身用膝盖顶住他的膈肌。
    “no!no...stop!停下!”
    克里明白这个姿势意味着什么。他跳着扑向前,抱头崩溃大叫。
    “stop!knockout,knockout,referee(裁判)!referee!”
    呼唤无果,他猛然扭头戚戚望向阴影处的柏先生,含着哭腔祈求,“停下来,比赛结束了,我们认输。”
    “让我带走他,不要......不要钱,什么都不要,就当没有发生过,求您......”
    柏先生手里抛玩那枚硬币,银白的星芒在空中往复闪现,替代了他此时微妙的目光。
    “drawnobet(无平局),standordie(生死盘)...”
    金云云捧着一纸合约走到他面前,鲜红的两颗指印一大一小并列排开。克里背抵看台软身瘫倒在地,就听柏先生微醺的声音懒洋洋飘来,
    “我说过赢了给死契的价钱。”
    “可没说过让谁赢,怎么赢。”
    “克里少爷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还钱吧。五十万一条命呢,你兜里还剩几个子儿啊?”
    乌沙法眼睛艰难撑开一条缝,几分意识回笼,仍盘桓在败北后的不可置信之中。直到他发现喘不上气,胸口像是被一块硬石堵住闸门,几缕游丝般的氧气并不足以支撑大脑继续清醒下去。
    他马上意识到走投无路,到了面子荣誉尊严皆可抛的绝境关头,于是憋红了脸,努力将最后一丝神智传递到手上。
    “啪......啪......”
    蒲扇大的手掌用三分劲就能打断一个人的牙,此时却连拍打着地板求饶的力气也不济。
    “tap...tapout(拍地投降),iquit...(我认输)”
    “quit?”江万复述道,他歪着脑袋,似乎半天才记起这个词的意思,
    “no。”
    乌沙法瞪大眼睛。他此时的模样称得上可怖至极,眼球爆血,几乎要鼓出眼眶外,额顶青筋绽裂,整张脸肿得像是用高度酒精浸泡过三天,拿相机拍下当作电影放都得被分级为十九禁cult片。
    呼吸的短促让他没有余力去思考如何反击,手掌机械地竖立在半空中挥舞,挥到江万的背上,也只能隔着一层棉布虚虚搭在皮肉上胡乱捉摸。手指已无力蜷起握拳,腿脚更是被阻断了血液流通,处于冰冷麻木的瘫痪状态。
    即便如此,他的感觉神经还是通过贴着手心凹凸不平的轨迹接收到一个信息。
    是什么?是什么呢?
    “唔呃——”
    压在胸口的重量猝不及防地腾空消失,大股大股的空气争前恐后挤过气管泛涌上头,这种感受像极了麻药推进体内、精神徘徊在放空与清醒的一线之间。
    可不等他张着大嘴换过气来,缠着纱布的拳头在这场比赛中终于派上用场。当第一拳砸上腮边,他听见了爱人那不甚相熟的惨痛的哭声。
    克里.桑的塔尼斯手脚并用往外爬,金云云要来阻挡,被柏先生抬手拦下。
    “让他去。”
    他跌跌撞撞跑下楼,笔挺的灰色小西装在地上滚过无数人的鞋印,等跑到八角笼外,一丝不苟的灰黄色头发狼狈四散,端庄刻薄的脸上涕泗横流。
    “ushaphea!ushaphea!”
    “求你。求你停手,放过他,多少钱我都给你,求求你......”
    江万听不见也看不见。
    眼前已然是一片寂静的血色荒野,他一手扼住乌沙法的咽喉,一手捏拳,指节上小且硬的布刺反复扎进掀了皮的裸肉里。全部的感官都被眼前猩红美妙的景色和飞溅在鼻腔周围淡淡的血腥香味诱惑,他的一切动作、一切感知都像是被一种无形的神谕牵引,像是一台被远程操控的主机,自我意识游离在玻璃罩外,找不到回归的方向。他含着一口甜蜜的雨,居高临下举起拳头,口中念念有词,开始虔诚祷告,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陷入试探;救我们脱离那恶者。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阿们。”(2)
    amen.
    不仅是他,就连语言不通、被压制得奄奄一息的乌沙法也从某一瞬短暂的喘息中发现了异常。
    那双始终冷漠的猫眼从他重新站起的那一刻开始变得麻木,他曾以为江万频繁的甩头是为了集中视线,可现下回想起来,更像是一种恐怖的机械断电。他似乎在与身体里另一个自己交锋,一个没有被规则束缚,一个遥远却不陌生,逃避却又更强大的自己。
    乌沙法透过挂在眼皮上杏仁状的血幕视野,看见这个被轻视的对手以绝对压倒的姿态凌迟着自己的生命,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捕捉到了那个被拳风冲散的、如分水岭般的最后的叹息。
    “amen.”
    原来是主祷词。
    突然间碎片般的记忆遽停归位,他拼命眨眼,想要透过那张脸看清迷雾背后若隐若现的答案,
    “tu!tu(你)!thekil...”
    说不出口的真相化作生命之火绽放在手心,他紧紧握着,用力攥着那个秘密。
    直到散落在地,化作一颗微不足道的沉默的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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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埃及记
    (2)马太福音
    一些私设:东方人(欧瑞尔人),基本上囊括了黄种人。西方人(奥西多人,或者就是西人),caucasian白人和斯沃斯(swarthy)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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