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纷扰,栖流所里的人都簇拥着挤在厅堂里。
    唯有盼娘孤零零地缩在一个角落里,怀里还抱着她的弟弟。她没显出任何被人冷眼相待的忧愁,反而还因为小儿的亲近变得心满意足起来。
    照慈见到这个场景的时候,皱了下眉头。
    众人看见他们的到来,齐齐松了口气,挤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是不是已经没事了。
    她没有搭话,把谢子葵推了出去,朝盼娘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盼娘自然也盯着她,却一直没敢凑上来,看见她朝自己招手,下意识地环视两边,待确认她的确是在和自己打招呼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才起身跑来。
    照慈领着她走到外头,她抱着小儿走得有些吃力。
    厅堂里的人注意到这一幕,话语变得散乱起来,皆分着心思想要窥探。
    盼娘犹疑着问她:“大哥哥受伤了吗?”
    照慈未答,只说着她来此的目的:“栖寒寺遭难,栖流所不会留你们了。我即将离开此地,缺一个婢女,盼娘,要不要跟我走?”
    她并没有收敛音量,流民陷入沉默。盼娘先是愣了一瞬,紧接着却是去看那些人的神情,果然在大多数人眼里见到了恶意的揣测,她的脸色又惨白起来。
    照慈往旁边踏了一步,恰好隔绝了旁人的视线。
    她笑容和煦地问:“盼娘,看别人做什么呢?”
    盼娘收回心思,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立即垂首,声音轻如蚊呐:“大哥哥,为什么要…?”她并不蠢笨,能够感受得出初见时照慈并不像谢子葵那样对自己充满好感。可偏偏她帮了自己一次,眼下又朝她伸出手来。
    她免不了猜想,是不是,照慈听懂了那些人说的话,所以也想把自己带回去做那些事?
    盼娘语焉不详,但她一个小孩,心思全写在脸上。
    照慈笑了笑,俯下身,和盼娘视线平齐,像是和她说着悄悄话。
    她说:“盼娘,不必问为什么。你只要知道,留在这里,风言风语将常伴你左右,而今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且说要还是不要?”
    盼娘知道自己问了蠢话。若照慈铁了心要带走她,她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根本不需要来过问她的意见。这些日子,她一直忧愁着未来的日子,家中田产遭了殃,她带着弟弟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方才她脱口而出,实际倒是因为对照慈和谢子葵存了信任,换作寻常,她大约只会温软笑着立马应下。
    于是此刻,她快速答道:“要的。大哥哥不嫌弃我们,盼娘会好好服侍您的。”
    照慈却看向她怀中幼童,道:“你们?我并没有说要你弟弟,”她提醒道,“盼娘,你是因为他才被卖掉的。”
    刚刚浮现在盼娘脸上的喜色被一扫而空,她胡乱摇着头,恢复了少女本来的神色,词不达意地说着实在是家中贫穷,这并不是弟弟决定的,他还这么小。
    照慈不说话,谢子葵过来打了圆场,说不过是个小孩,带上便是。
    见盼娘亦希冀地望着自己,她微微一笑,说:“也罢,便带他这一路,待我入府,你要自己去为他找一个人家。”得了她的承诺,盼娘先是喜出望外,复又露出惶惑,大约是惊讶于她这么好说话。
    照慈揉了揉她的脑袋:“没关系的,盼娘。我并不是要为难你,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找到答案。”
    什么答案?盼娘疑惑起来,却没有听到她继续言语。
    *
    匆匆处理完身上的伤以后,恰好手下的人也到了寮房,崔慈抬步而出。
    侍卫看见他双手被纱布缠绕,大吃一惊,连声问着怎么回事。崔慈瞥了他们一眼,又看向去而复返藏匿在旁的暗卫们,冷声道:“回京之后,自己去领罚吧。”
    即便是照慈故意为之,这群人被轻而易举地调开也的确触怒了他。
    可怜那些本就是被派去干正事儿的人平白遭殃。
    他们行至转轮藏阁,恢宏的藏经阁里头被翻得一团乱,候在原地的长随将一个木盒奉上。
    崔慈接过,里头放置着厚厚一沓纸张,他一张张翻看过去,皆是田地、商铺或是宅院的契书,放在最下头的,还有零零总总的卖身契,以及,印子钱的借据。
    他问:“人数清点好了吗?”
    长随答道:“今日在寺的僧人,无论死生,比僧纲司在册之数多出数十人。”
    被押着跪在地上的监院见来人竟是崔慈,强行压下心中的惶恐,强装恼怒:“你们究竟是何人?恒净,你勾结山匪,你可知罪?”
    崔慈直视着他,道:“本以为虽有谭家庇护,栖寒寺最多也不过是巧立名目强征田产躲避赋税罢了,”他弹了弹手中的纸头,嗤笑,“倒是我小瞧你们。”
    监院还欲争辩,他让人将他的嘴堵上,冷声道:“多余的话,待你们进京到了大牢再说吧。”
    崔慈比照慈早来栖寒寺一个月,这两个月的时间,也足以他把谭家和栖寒寺的底细摸了个大概。今夜趁乱终于把物证的最后一块补上,他不欲耽搁,押了人便朝外走去。
    走到大悲阁时,九台迎了上来。
    “何事?”
    九台抬手把虚掩的大门推开,金光乍现。
    “世子说,是给您的礼物。”
    那金银铺满了观音座下莲花台,又在地上堆砌。
    崔慈笑了出来:“倒是意外之喜。我本还在想这些年过半数的赈灾款去了何处,”他复又看向满头大汗的监院,“谭家竟是把这栖寒寺当成了藏宝阁。”
    观音断臂,却把万民在绝境中的唯一希望铸成血肉。破开肚腹,内里金雕玉砌,爬满了食腐的蛆虫。
    恒顺众生,离苦得乐。
    原来是这样的苦和乐。
    *
    崔慈急着回去复命,本也没打算和照慈同行,只留下书信,言说自己在京城等她。
    他亦不想在此时和谭家正面对上,横竖照慈不可避免要遭到谭家的盘问,他便趁乱先行一步,离开这金坛县。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五台把那佛像塞入他后穴之时下了狠手,即便他有心强撑,也实在受不住骑马的颠簸。是以只好分了大半人马把人犯和罪证押解进京,自己坐了马车赶路。
    他吩咐马车疾行,想着照慈也是坐马车出行,又被耽搁了脚程,路上应当是不会碰到的。
    所以当他刚出金坛县地界,行至途中第一处馆驿,瞧见一队车马时,愣了一下。
    那车队当中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华盖马车,听得马蹄声,帘子被掀开,里头露出一张恣睢的笑脸。
    照慈看见他,没有半分意外,还似真似假地嗔怪道:“兄长,可叫我好等。”
    崔慈尚来不及反应,又看见她身后露出个脑袋。
    她那知己谢子葵颇有些羞涩地同他打招呼:“兄长好。”
    崔慈一时间忘记自己要询问她怎么会比他走得还快,内心只有一个疑惑。
    这知己管他叫的哪门子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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