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颜如许给门卫打完电话,作势要倒水,高书记赶紧让她坐下,说:“刚喝完水出来的,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儿,就是想跟你先聊聊。”
    颜如许拉了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笑说:“那我洗耳恭听。”
    高书记:“你上次提议的,做港岛武侠电影专题的事儿,我想了很久,也找关系请上面监管单位的人吃饭,就这个问题问了他的意见,他当时没给我答复,后来才又找了我,跟我说现在政策松动。咱们84年跟英国签订联合声明,确定97年我国恢复对港岛的行政主权。去年春节晚会也邀请了那边的演员过来演出,内地和港岛之间也有电影的合作,总体来说,文化交流方面是越来越多。也就是说,原则上,咱们做这个专题没问题,不过得需要注意立场。”
    这是个好消息,颜如许这个专题策划案提出来很久了,但是因着港岛那边的特殊历史原因,她一直没有落实,只是跟高书记提了。高书记倒是一直放在心上,想着杂志社马上就要独立出来,怎么着也得打好独立后的第一枪,给自己争争气。
    “那就好。”颜如许笑说,“最近我们又完善了下这个策划案的细节,只要确定可以刊登,我们就可以立刻开始按照策划案进行。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去能亲自去港岛做采访。”
    这事,很早之前颜如许就跟高书记提过,所以这会听了也不觉得特别惊讶,他点了点头,也没跟颜如许做承诺,便说:“我想想办法。”
    颜如许点头,如果实在去不了港岛,他们还有备用的方案。
    高书记又说:“最近杂志社里人心浮动,无心工作,好多人在到处托关系,想要调回到日报社去,你盯着杂志的内容还有质量,别让他们影响了咱们杂志的口碑。”
    颜如许点头:“好。”
    高书记站起来,说:“我就想跟你说说这些事,跟你说完了我就踏实了,你好好过节,节后咱们再聊。”
    颜如许站起来,送高书记出去,目送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后,才锁上了208办公室的门。别的办公室基本上也都锁了门,有零星几个没走的,看见了颜如许,都纷纷跟她打招呼,语气和态度少了些随意,多了恭敬。
    因为颜如许现在不仅是主编,还是暂代了总编的职务。
    原本的总编上个月正式退休。颜如许这个副主编在正主编邱德智闹着非要来复职,被高书记调整到后勤岗,让出正主编这个位置后,颜如许头衔上的“副”字去掉了,这才没几个月又暂代了总编的岗位。
    这倒也不是高书记以权谋私或者偏向颜如许,是他实在无人可用,因着杂志社马上就要独立了,他肯定不能让日报社再空降个总编下来,就得从现有的主编副主编里面提升起来一个暂代。
    杂志社职工大部分是开始创刊之初从日报社调过来的那批人,零星几个外调的和新招的。创社的那批人,除了颜如许、江韵这种是自己主动要求调过来的之外,还有被排挤,得不到重用的,还有年纪大了升不上去想换个地位再升一升的,更有几个是纯粹过来混日子的。
    当然,这批人里不乏真正有能力的,还有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可这些人要么是因循守旧、墨守成规,都八十年代了,思想还停留在六七十年代,一点都不能与时俱进,还极其看不上现在社会的种种改变,比他这个老头子还固步自封。
    要么就是没有一点点想法主见,能够非常好的完成领导布置下去的任务,但只看见自己手头上的这点活计,领导推一步他走一步。
    就这样的人,怎么也提拔不起来啊。他要的是杂志社蒸蒸日上,迎合人民群众尤其是年轻人群的需求,而不是越办越倒退,所以想来想去,只有颜如许合适,他只能是可着一头羊毛薅。
    当然,他很清楚当领导的不能一味的给人家压任务,不给甜头,他在自己权责范围内给予颜如许各种便利、福利,捧着哄着。颜如许也不是什么拿腔作调的人,而且即便担负起了主编的工作实际上也没增加多少工作量,反而令她可以掌控住整本杂志的风格、走向,不受掣肘。
    一直明里暗里羡慕嫉妒颜如许的王文强自从他媳妇和小姨子打上门,让他在全杂志社人面前出了丑,并且被领导狠狠批评后,在社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当然,他并没有被冠上和韩梅发展什么不正当关系的帽子,要不然,主编的职位恐怕也保不住了。但,这个污点还是留下了。
    他当然也知道主编快退休了,为着这个职位,他提前好久就一直在拉关系走后门,无奈起决定性作用的高书记不吃他这一套。随着颜如许越来越受高书记重视,在社里的话语权越来越高,王文强已经知道自己是没戏了,怕以后颜如许上去了给自己穿小鞋,现在对颜如许恭敬得不得了,想让她忘掉自己以前的无礼,同时,也在四处找关系,想要调回大众日报社区。
    颜如许现如今在杂志社也算是事事如意。
    走到门口,跟门卫招呼,远远就见自家的吉普车还在原地停着,那名门卫说:“你们家康首长接完孩子又回来接你了。”
    颜如许笑着跟他搭两句话,赶紧往车子走去。
    “让你们先回去嘛,怎么又回来接我。”颜如许坐到后座,带着责怪语气说。
    康康笑嘻嘻的说:“爸爸说你自己走回去太晒了。”
    康从新笑着说:“坐好,我开车了。”然后转过头去发动车子。
    颜如许禁不住的往前看去,正看见康从新从后视镜里看过来,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颜如许转头看了下康康有些脏的小脸,掏出手绢帮他擦了擦,说:“又疯玩了吧,瞧这脸,跟小花猫似的。”
    康康就仰着小脸让她擦,一副乖得不得了的样子。颜如许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儿,问道:“你要干什么坏事了?”这孩子只有心虚的时候才这样,要不给他擦脸的时候他根本不配合,会到处躲。
    听到这句话,康康脸上立刻露出惊恐之色,显然没想到妈妈居然知道了,忙往爸爸那边看。
    康从新说:“我跟你同时见的妈妈,没有告密的时间。”
    康康认同了爸爸的说法,瞧了妈妈一样,忙低下头去玩手指。
    颜如许慢条斯理的叠着手绢,开口道:“康康,你知道妈妈的原则吧。”
    康康点头:“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颜如许:“那你还不如实招来。”
    康从新:“你答应了爸爸要自己和妈妈说。”
    康康犹豫几秒钟,还是如实说:“妈妈,我跟明明打架了。”
    “打架,那你受伤没有?”颜如许赶紧上上下下帮儿子检查。
    康从新说:“小腿处有一小片青,不严重。”
    颜如许果然在孩子腿上找到了一小片发青的位置,松了口气。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身上经常会有些磕碰到的地方,有时候问孩子,孩子也一脸茫然,回忆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弄的,不碰到也会疼,所以大人小孩也都不会太在意。
    康康这孩子性格平和,脾气好,加上嘴巴甜会说话,也不小气,在幼儿园里人缘很好,小朋友们都很爱和他一起玩,孩子在幼儿园上了小两年学了,还没和别的小朋友发生过冲突呢。
    乍一听孩子打架了,她很惊讶,但孩子没受伤,再加上康从新表情平淡,她便知道问题应该不大,看着孩子有些胆怯的样子,怕吓到孩子,颜如许揉着孩子的头,放柔了声音说:“跟妈妈说说,为什么要和明明打架呀?”
    见孩子还在扣手指,颜如许又接着说:“妈妈知道康康不是个随便跟人打架的坏孩子,跟明明发生冲突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你跟妈妈说说好不好?”
    康康点点头,说:“妈妈,我不是故意要和他打架的,我跟班里头的小朋友们说我明天要去荷花淀玩,明明就说荷花淀一点都不好玩,我就说特别好玩,他就跑过来撞我,把我撞个屁股蹲,我就爬起来把他撞倒了。”
    康康说着用眼睛偷瞄妈妈,不由自主的伸手挠了下自己的小屁股,他想知道妈妈是不是生气了。
    明明爸爸过来接他时,听说他打架了狠狠把他骂了一顿,还扒裤子打了他的屁股,“啪啪”的响,把他的屁股都给打红了,明明“嗷嗷”哭,把康康给吓坏了。
    所以见到爸爸的时候,就想拉着爸爸的手赶紧走,可是还是被老师看见了,叫到了一边去。康康知道老师肯定是跟爸爸汇报他打架的事情的。他想,爸爸的个子比明明爸爸个子高,手也比明明爸爸的大,要是被爸爸的手掌打一下,肯定特别的疼!
    有点可怕,但是,他要坚强!一会儿爸爸要是也和明明爸爸一样生气了,要打他,他就忍着,肯定不哭!班里的小朋友们都羡慕他有个好爸爸,自己一定要假装不疼,还要跟爸爸商量下打他的时候能不能不脱裤子。
    爸爸终于和老师说完话了,康康很紧张地在心里头想着该怎么跟爸爸谈判,可是爸爸脸上带着笑容,还把他抱起来摇了摇,说:“小子,长本事,会打架了?”
    “爸爸,你不生气呀?”康康小心观察着爸爸的脸色,见他果然没生气,不由得一下子就笑出声了,“爸爸,你真是我的好爸爸!”
    康从新哼了一声,也没说自己生气或者不生气。
    爸爸不生气,可是妈妈肯定是要生气的,康康不仅得寸进尺,跟爸爸商量:“爸爸,你能不能不把我今天跟明明打架的事情告诉妈妈呀?”
    康从新想了想说:“我不说可以,但是你要主动和妈妈坦白。”
    康康有点失望,但还是“哦”了一声。
    其实康从新没针对儿子打架这事儿说什么,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灌输给孩子的对不对。他从小是在部队长大了,很小的时候就决定好长大了要去当兵,从小就跟着哥哥们一起训练,接受狼性教育,他们打架不叫打架叫切磋,是常规操作,一个一个得都恨不能把对方打翻在地。
    在他的认知中,人家打了自己孩子,自己孩子还手并且把对方打败还揍了一顿,这是必须的,总也不能让人家大不还口骂不还口,而对方先动手却挨打纯粹是活该,谁让他没实力还敢挑衅呢!
    所以,康康没有错,但是他不敢因此而鼓励康康,也不敢评价他今天还手的事儿是对还是错,唯恐把孩子带偏了。他决定,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颜如许同志,她把孩子教育得这么好,他也很好奇她会怎么处理孩子的问题,会跟孩子说什么。
    所以这会儿,前排司机位置的康从新完全是抱着一种好奇,以及学习的态度侧耳倾听颜如许跟康康谈话。
    隔着安全座椅,颜如许抱住了康康,笑着问他:“那康康觉得自己做错了吗?你放心大胆的说,妈妈不会骂你的。”
    康康胆子大起来,嘟着小嘴巴说:“妈妈,是他先动的手。我是觉得自己没做错的。我在跟其他小朋友说荷花淀,明明他根本没去过荷花淀就说荷花淀不好玩,还把我推倒了,把我屁股摔得特别疼,我疼得都想哭了。我一生气就把他也给推倒了,他还要扑过来打我,我就坐他身上了。他要是不说荷花淀不好玩我就不会跟他吵架,他要是不推我我也不推他,他要不是想打我我也不坐他身上的!”
    中途咽了好几回口水,还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康康终于把这大段的话给说完了。
    颜如许不禁对康康刮目相看。和停好车,下来帮他们母子两个开车门的康从新对了下眼神,说:“咱儿子什么时候有这口才,能说这么大段话,逻辑性这么强,还知道层层递进,是不是你教的?”
    康从新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帮儿子解着安全带说,“可不是我教的,我都被孩子惊到了。”他把孩子抱出来,夹着孩子的咯吱窝把他扔出去又接回来。
    孩子“咯咯咯”的笑,没两下就笑劈了声儿。
    康康的声音透着无忧无虑的纯然欢快。颜如许特别喜欢看他们父子两个一起玩耍的画面,让她心中满满的熨烫感。这是他们父子特别爱玩的游戏,不过康康现在是108.1cm,体重42.6斤,给儿子做儿保的时候,保健医生都说,他比同年龄的孩子们更高、更重些。
    孩子越长越高,越来越沉,也不知道这个游戏他们两个还能玩多久。
    “行了行了,别玩了,一会儿肚子里进了气又该打嗝了。”
    康从新将康康放下来,抱在怀里,猛的在他脸上亲了两口,说:“儿子,你怎么这么能干!”
    被爸爸的胡子茬扎到,康康往后躲了躲,小脸红彤彤,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闪发亮,他搂住爸爸的脖子,脸上满是骄傲:“我是有点能干的!”
    他又转头去看妈妈,似乎是想看看爸爸刚刚夸奖他的话妈妈有没有听到。
    颜如许不想给孩子造成什么心理负担,刚刚孩子低头胆怯的样子让她很心疼,便对着孩子笑了笑,康康的小胸脯挺得更高了。
    颜如许算是看出来了,康从新确实是因为孩子说话说得这样好而高兴,也未尝不是在表达他对孩子打架的态度,变相的再给孩子撑腰呢。
    颜如许推了下他:“赶紧回家去,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看你们呢。”
    说着,便打开挎包找钥匙。
    这边的路早已经修好,并且在马路两边垫高,做了人行道,康从新的车正好停在马路牙子上,不影响行人走路,还能借些阴凉。
    颜如许正准备开门的时候转头,看见不远处的墙根阴凉处停着一辆骡子车,骡子安静的低头吃草,木板车上整齐码放着好多翠绿翠绿的大西瓜,颜色鲜亮诱人,上面盖了一层蒿草遮阳,旁边戴着草帽的老汉在墙根处坐着抽旱烟。这是京郊乡下的农民,一早赶车进城,在城里头走街串巷地吆喝着零卖。大家伙还挺买他们的菜,一是新鲜,二是便宜,可惜没有固定摊位,什么时候遇见他们,得碰运气。
    夏秋这两季,他们买过小樱桃、香瓜、李子,海棠果、槟子等等好几种水果,酸酸甜甜的略带些涩味,还挺好吃的。
    “咦,还是那个卖西瓜的老大爷,我们去买几个,明去接孩子的时候给康康姥爷还有爷爷奶奶带过去。”
    颜如许认出了卖瓜的老大爷,曾经在他这里买过一次瓜,熟得很好,特别甜,后来再想买,却一直没碰到他。
    “哇,大马!”康康兴奋的让爸爸把他放下来,自己往那边跑过去。
    “那是骡子,不是马。”康从新摸着口袋,不忘叮嘱康康:“别靠太近,它会踢人的。”
    康从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5毛的,一张一块的,他上午去加油了,一下子把零花钱给花光了。
    颜如许看着他笑,从自己口袋里抽出一张五块的递给他:“堂堂集团副总,口袋里就一块五毛钱?”
    康从新:“没事装那么多钱怪压兜的,我又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两人去瓜摊让老大爷给挑了6只十来斤的大瓜,准备自家吃一个,给康康姥爷家送两个,爷爷奶奶人口多,送三个。这种西瓜只要不磕碰,放在阴凉处存着,放个十来天的不成问题。
    回家后,康从新先把瓜放进背阴地儿,然后放了盆凉水,把西瓜放里头泡着,让凉水的凉意浸透进西瓜里,下午吃的时候既有凉意又不会过于冰凉吃了拉肚子。
    等一家三口吃完饭,康康困得不行去睡午觉了,两人也躺到床上,准备睡午觉。快要进入10月,正午时间,太阳射到的地方依旧非常炎热,但屋里却很是凉快。
    颜如许依偎进康从新怀里,这才想到跟康康的谈话还没有谈完,对孩子今天的打架的事儿还没有发表过自己的看法。
    康从新跟她讲了下邱老师了解到的这次打架事件的前因后果。
    事情发生的时候邱老师不在教室,她是之后找了小朋友问的,小朋友们说的带着主观色彩,不过和康康说的大差不差,都是明明先跟康康吵起来的,也是明明先把康康推倒的。
    康从新问:“这不算是打架,只能算是正当防卫,我觉得儿子没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颜如许的表情,那模样,简直就是放大版的康康。
    颜如许有些哭笑不得,问他:“那我要是觉得儿子打架就是不对呢?”
    康从新一噎,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说:“颜颜,善良不等于懦弱,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还不坑声,人家当你老实,以后会变本加厉的欺负你。咱们国家五十年代为什么打仗,我们为什么要奔赴西南战场,都是为了把那些敢欺负我们的人打趴下,让他们从此以后忌惮我们,不敢再起欺负我们的心思。我们爱好和平,不主动惹事,但是有人惹到我们头上,我们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一听康从新这话,颜如许就都不好意思再继续逗他了,仔细想想,人与人,国与国,确实是一样的道理。
    颜如许笑了下,说:“好吧,你说的对,那康康那里,就由你代表咱们两个和他谈谈好了。”
    “保证完成任务!”康从新在媳妇额头响亮的亲了一口。为着自己的理念被媳妇认同而高兴,也为康康的行为没有被媳妇责怪而高兴。
    自从康从新回来后,康康的变化显而易见,更加的活泼、开朗、胆大。以前,她努力的弥补没有爸爸给孩子带来的缺憾,自认为已经尽力了,也将康康养得很好,但现在才发现,以前的康康像个窝在蜗牛壳里的小蜗牛,被她圈在限定的安全范围内,在安全范围里孤单的自己和自己玩耍,等到探出了蜗牛壳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的好玩,那么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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