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昂奇在黑暗的卧房里睁大眼睛,顺过呼吸后,他才从床上缓缓坐起,拉下一旁桌灯的黄铜鍊条。外头天正亮着,只是当他终于回到家休息时,尼基帮他把房内的窗帘全拉上了。
    他梦见了凯萨琳。
    他梦见那天两人在起居室共舞的场景,那是五年前的事。比昂奇记得就在同一个礼拜,凯萨琳开始在乔瑟夫.柯尔的俱乐部中担任舞女的卧底身分。凯萨琳的身影未曾造访过比昂奇稀少的梦境,直到他见到崔蒂.杭特为止。
    比昂奇顺着额侧将发丝向后梳理服贴,门外楼梯处响起的脚步声引起他的注意。下一秒,尼基敲过门后直接进来,身后跟着与比昂奇长期合作的私人医生。
    「原来您已经醒过来了,比昂奇先生。」尼基略显惊讶的声调中不乏敬佩之情,他立刻示意医生进行诊断。
    「恕我冒昧,比昂奇阁下,必须请您将睡袍脱下。」医生直接从旁拉过一张椅凳来到床边坐下,接着将诊疗包敞开放在脚边。他弯腰从中取出听诊器时,比昂奇已经解开全部釦子,让上衣褪至腰际处,但没有完全脱下。
    老医师对于比昂奇没有彻底执行医嘱毫不介意,面对他身上多处的瘀血、挫伤,他甚至连挑眉都没有。
    「一场硬仗,嗯?」医生不断用手触摸、按压比昂奇身上的各处伤口,比昂奇则静静等待医师完成诊疗。
    「有伤到内脏吗?」尼基询问道。
    「这很难说,比昂奇阁下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阿。」医生向比昂奇投以关切的目光。
    「抱歉,习惯使然。」比昂奇终于开口说道。
    医生心不在焉得点点头,对于这位秘密病患的行径早已司空见惯。他听过比昂奇的心律与肺部之后,说:「比起担心比昂奇阁下的内脏,骨头挫伤倒是更令我忧虑。您是否觉得有哪个区块特别疼痛呢?」
    「我只觉得全身都不舒服。」比昂奇如实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接老闆回来时,他走路顺畅、肌肉反应良好,行动起来不致于僵硬。回来宅邸后,也就稍作休憩一阵,期间没有发烧、呕吐。您现在会感到头晕吗,比昂奇先生?」尼基虽然不是医科出身,但他们家一直都以药剂师为业,对于不同伤病的症状判断还是有其水准。
    「没有。」
    医生向尼基点头,透露出一丝微妙的感激之意。他接着说:「现在,请阁下将双臂高举,是否在某种程度会感到不适?或是在某个高度感到刺痛?」
    比昂奇依照指示,将双手高举至耳边,说:「左边肋骨、右手肘很紧,后面肩胛特别…不舒服。」
    「好的,您可以将衣服穿上了。麻烦您下床走动,我还需要确认您下身的伤口。」
    「不必,班杰明只针对我的躯干而已。」比昂奇好整以暇得整理仪容,无视医师脸上闪过困惑的表情,也决定暂不理会尼基闻言握紧的拳头。
    「那好吧。我会开一些止痛药给您,针对比较严重的肿胀、瘀血,建议您这两天先冰敷观察。右手肘的伤势比较严重,请您暂时不要以右手做…任何可能使伤势恶化的动作,」医生意有所指得看向比昂奇,「但也不要搁着不动,要让里面淤积的体液能够循环代谢。另外,还请比昂奇阁下这几天尽量不要抽菸,酒的话一天不要超过两次,每次差不多一个威士忌杯。」
    老医师边说边开了张医嘱,转身交给尼基,然后他将医疗包收好、放回椅凳后,便向比昂奇欠身告辞。尼基将医生送到宅邸门口,吩咐其他手下将老医师送回家,接着又迅速来到比昂奇的卧房内。
    尼基进门时,比昂奇正起身离开床舖,他拿起原本铺在床另一侧的深灰棉质浴袍,套在有白色细直条纹的天蓝睡衣外面。比昂奇的动作不似平常俐落,他先将右手套进袖子内,把领口拉到肩头后,左手才又往后套进另一边的袖子里。
    「会议将在五天后召开,三大家族的族长都确定会出席,另外还有水牛城跟芝加哥的代表,目前剩费城还没给出答覆。」尼基将门带上后,便切入正题向老闆汇报,他的视线随着比昂奇移动,对方正为自己倒上一份常温威士忌。
    「这么快就要喝上第一杯了吗?」尼基皱眉,此时他心中的药剂师更胜黑帮副手的身分。
    「我全身都疼。」比昂奇啜饮一口,然后坐进一旁的扶手椅中。
    「酒精不利于身体消炎,我待会儿就去药局领药给您。」尼基巡梭房内一阵,确认比昂奇一切所需无虞,「我们从舞厅离开时,您看起来并不受伤势困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恶化如此迅速吗?」
    比昂奇灌上一大口,杯内瞬间剩下三分之一。他看着手中盛装琥珀液体的玻璃容器,幽幽说道:「凯萨琳给了我止痛剂,混在加冰的威士忌里强迫我灌下。」
    尼基沉默,他小心翼翼得望向弓背而坐的比昂奇,然后不太自在地伸手搔抓一头金棕色捲发。看见老闆明明满腹思绪,却又闭口不言,尼基决定暂时先担任起远房表兄的身分,他抓了老医生刚刚坐的那张椅凳,来到这位既使人畏惧又令人好奇的远房表弟面前。
    「想谈谈吗?」尼基清了清喉咙,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这样跟老闆说话,比昂奇比他老练,身型也更高壮。
    他可是鼎鼎大名的马尔切洛.维托.比昂奇,是为尼基报家人血仇的大恩人,若不是比昂奇夫人记得自己有位阿姨嫁给姓里佐的药剂师,尼基其实没有立场蒙受比昂奇家族的恩惠。
    「你希望我跟你谈什么?」比昂奇维持一贯平淡的语调,然后将最后三分之一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摩尔小姐。」尼基接过比昂奇手中的空杯,放回摆满各式烈酒的桌面,「你们怎么在那里见到面的?她为什么会在那?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今天的问题很多。」比昂奇躺进扶手椅柔软的椅背中,他耸耸肩,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墨潭般的双眸向上盯着天花板。
    「凯萨琳已经是班杰明.柯尔的情人了,也许这是表面的偽装,但无疑她是班杰明重要的情报来源。依照班杰明私人的僻好跟强烈的控制慾,凯萨琳应该不是会上舞台表演的舞女,但她绝对会隻身出现在某个重要情报源的桌边。崔蒂.杭特是她现在的名字,非常熟练、果断,不仅能适时随机应变,甚至不在乎那条裙子遮不住自己的大腿。」
    尼基皱紧眉头,关于崔蒂.杭特的描述,与他脑海中有关摩尔小姐的记忆十分衝突。摩尔小姐是天生好手没错,却也是界线十分明确的女子。
    「班杰明.柯尔派摩尔小姐向您问话?」
    比昂奇发出短促的笑声,接着回答:「一开始是的。但后来接受试验的不是我,班杰明已经怀疑起凯萨琳的身份。」
    「他有什么理由起疑?这五年来我们未曾与摩尔小姐接触,而在五年前,我们已经针对她的背景下过功夫。」
    「也许他没有那么愚蠢,也许,他还有那么一点乔瑟夫的狡獪。」比昂奇伸手摸向右手肘的肿胀处,这道伤对身为右撇子的他而言很不妙。
    「然后,摩尔小姐在套话的过程里给您止痛剂?」
    「恩。」
    尼基双手在胸前交叉,他挺起上身,表情介于诧异和称讚之间。
    「摩尔小姐没有离开,那她知道自己的身分遭疑吗?」
    「在我告诉她之前,她早已有所察觉。」比昂奇低下头,对上尼基的双眼,他们都是一双黑色眼睛,但是尼基的上下眼睫都比他略长一些。
    「摩尔小姐拒绝离开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她没办法再信任我了。」比昂奇回得既快又流畅,彷彿这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尼基明白这事非同小可。
    「…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摩尔小姐会在那一天的那个时段登台表演。」尼基语气谨慎得陈述道。
    「她只会记得我救了另外一个人,原因根本不重要。」
    「可是这影响了您所有可能的判断,」尼基提高了音量,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如果当时我们不是以为会由另一位小姐登台演出,线人进场的时机就不一样了。」
    「提早或延后,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精准预判当天那位应该表演的舞者居然会临时身体不适,又恰巧选了凯萨琳顶替演出。」比昂奇的脸色突然严峻起来,「你觉得我会因为任何因素,而选择不救下一秒可能就被击毙的合作对象?」
    尼基舔了舔嘴唇,他甚少面对老闆这分神色,比昂奇一直对他以礼相待。尼基在这道锐利的目光里低下视线,他松开原本环在胸前的双手,转而将掌心抵在膝头。尼基沉吟片刻,最后说道:「不,您不会。但我相信,若您知道摩尔小姐当时就在现场,一定会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因为向忠实的合作伙伴提供保护,一直是比昂奇家族的核心价值与经商之道,而您尤其如此。」
    比昂奇闔上双眼,将额头靠向撑在扶手处的左手虎口,食指在眉宇间摩娑。酒精开始发挥效用,为他消去身上一部分不适,但比昂奇没有感觉轻松,尼基的话语在肩上压出重量。
    他知道尼基说的是事实。
    「为什么我们当时没有找到她?」比昂奇睁眼,透过指缝望向副手,尼基看起来与他一样困惑。
    「您需要我重新查过柯尔名下的所有财產吗?」
    「不。把这件事交给顾问,这次着重在柯尔从旁过手的物件上。」比昂奇抬起头,左手指尖交互摩擦,眼神专注且果断,「我有其他任务要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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