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时念几乎整个贴靠在冰凉门板上,任木料被她一层一层烘出热腾腾的暑气,好像身处盛夏,鬓角汗湿。
    化妆间里就只开了墙角一盏小灯,她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到, 视野被剥夺, 听力和其他感官就被无限放大。
    她听到门外童蓝催促她的叫喊声, 更听到他越来越不顾忌的问话, 以及其他各处,让她站立不稳的灼灼颤意。
    姜久山那句“你以为沈延非是什么样的人, 他在那个位置上, 吃人饮血什么不做”回到姜时念的耳边, 她不清楚他在生意场上是什么样子,但现在她亲身体会, 他不克制地波澜上涌, 不想那么温柔的时候,真的要把人拆分咽下。
    可她竟然不抗拒。
    可她愿意让他这样。
    姜时念下唇上都是自己咬的牙印,沈延非贴着她薄薄耳骨, 声音低得发哑:“老婆, 再不出声, 外面的人就要闯进来了, 还是你想让我替你开口, 说姜老师已经走不了了。”
    姜时念按着门,细长手指骨节绷紧,她大口呼吸,勉强咽着嗓子里的异样,一本正经跟守在门口的童蓝说:“我还有事,你先走,回去休息吧,不用等我。”
    童蓝听她这么说更不放心,负责任地又敲了敲门,这次幅度更大:“姐,你有事我可以等你啊,我不着急,我在外面没看到沈总,他应该已经走了,待会儿你如果忙太晚,没人陪你我不放心。”
    姜时念脸颊要烧熟了,第一次觉得童蓝的贴心这么难搞,她不走,身后的人却没有缓下攻势,把她翻过来,让她正面朝他,背后抵门,她眼前朦胧的光影流转间,有泛着一点银光的小包装闪过她眼角。
    他却没有更近逼紧,仍然炙烤着她,垂下头沉沉问:“姜老师,怎么办。”
    姜时念快呜咽出来,忍着往后面靠了靠,在满屋浮动的暗色里看他眼睛,保持着稳定跟童蓝说:“他在,他会送我,你……不用管了。”
    说完这句不算,近在咫尺的人还在等她另一句更重要的回答。
    姜时念的礼服有大半掉在地上,堆在鞋跟处,她咬了咬牙说:“想……”
    她闭起眼,手攥着拳,好像是借着在人前亲吻他的决心,不那么在意场合,分寸,规矩,矜持了,启齿讲出来:“……想要你。”
    眼前晃过今天被临时换了化妆间的过程,到这时候她才恍然明白,大概也是沈延非提前安排的,给她挪到这里,干净崭新,一应俱全,他早就想了要在这里。
    耳边是夹着薄笑的喟叹,她脊背压着门,人腾空起来。
    姜时念只能无措抓他肩膀,被他捏着手环住颈项,她不能出声,怕被外面偶尔经过的人听见,也怕童蓝还没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用力抱住他,把高温的脸深埋进他颈窝里,断续的声音只让他去听。
    外面天色还是很阴。
    化妆间内起初是一抹小雨,很快就洒落倾盆。
    姜时念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清醒的,她居然在越界地问:“你今天为什么,要做到这样,你这是,自降身价……也是跟从香港赶回来一样,为了……姜穗穗吗。”
    她说得不清楚,被感受控制着,忽高忽低,也没指望他真的肯回答。
    沈延非手臂搭着她膝弯,沉抑说:“两个问题,第一个,我想这么做,哄我老婆算什么掉身价,第二个,你自己去考虑答案,你心里不知道吗。”
    姜时念情绪摇晃,趁着亲密,可以恣意又不用给出解释的这一刻,更紧地环抱着他,他吻上来,替她承担失控。
    她懂。
    她有答案。
    可她真的不敢朝那个方向想太多。
    她害怕身体沦陷后,下一个就是心,会在他这里万劫不复。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提问,”沈延非在昏暗里一瞬不错盯着她沉溺的表情,贪念被她三言两语掀开,收拾不住,他半逼迫地问她,“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要回答我,蜜月回来我就走了这么多天,闹过情绪没有,想起过我没有。”
    姜时念本能地摇头,柔软头发磨蹭他颈边。
    他不禁发狠,心脏抽缩。
    姜时念没准备,突然失神地收拢,眼前发白,带着宣泄的哭腔小声喃喃:“没闹情绪……想起过。”
    沈延非停下来,顺着她单薄脊背安抚,即使“想起”和“想”,相差万里,他也会觉得知足,他抱着绵软下来的人往回走,远离门边,看她在他肩膀上泪水涟涟,侧头亲亲她眼角,退出来。
    姜时念懵住,攥他有些发潮的衬衫:“你怎么……你不是还没……”
    “嗯,穗穗满足就行了。”沈延非给她整理,擦了擦她脸上的湿,自己面不改色拢起衣襟,等尽可能平复一些后,金属扣在夜色里声响清晰,他已然严整利落又倜傥,看不出分毫方才一塌荒唐过的痕迹。
    姜时念没想到他会自控到中止,勾着他指节蹙眉问:“可你这样……”
    多难受。
    他本来之前就压着。
    沈延非略微弯腰,把她提起来换好自己穿来的私服,扣子系到顶,口罩也戴上,再摸摸她湿漉睫毛:“这儿不适合,你也拘束,所以今晚上回家,你可能不是太好过,到时候别怨我。”
    他一句话,姜时念已经脑补出太多画面了,只不过都在腾冲,家中还没试过,她脸被口罩挡住大半,露出的小块皮肤和眼尾都浓红过重。
    沈延非低声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外面还没散的那些人就被清空,彻底安静下来,姜时念这才完全放下心,但为了保险还是多戴一副墨镜,小心翼翼打开化妆间的门。
    沈老板在后面拎了拎她大衣的衣领,翻起昨天旧账,似笑非笑问:“姜穗穗,我真让你这么见不得人?在电视台宿舍怕我被人看见,现在我跟你在同一个房间多待半个小时,你又做贼一样,当和我偷.情?”
    姜时念一怔,转头看他,男人在屋内屋外的明暗界限上,可能因为刚做了那事,英俊矜重里又添了很性感的落拓,她不能直视,轻声说:“我是担心我自己……对你有负面影响。”
    沈延非听完,直接把她拦腰搂过去,把她鼻梁上的墨镜摘下,扣在掌中,附到她耳边庄重说:“宝宝,自信点儿,你是我骄傲。”
    姜时念一愣,心上像被标枪猝然扎中。
    他第一次在床下理智时清楚叫她宝宝。
    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认真对她讲,她是骄傲,不是永远不能达到标准的替代品,不是用尽全力拼命,也得不到半分认可,不是从早到晚都要独自跑过长长黑暗,像这一生也找不到不长荆棘的一点坦途。
    姜时念压下鼻酸,觉得这样既脆弱又难堪,很丢人,也容易惹人轻视,她深呼吸,低头收整好心潮,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问他:“那……之前刷掉的一个多亿,还能不能反悔。”
    沈延非微微失笑:“不能,一个多亿换我太太公开吻我,去哪找这么好的事。”
    他手机在安静长廊里响起来,姜时念下意识看了眼屏幕,是个陌生号码,他拍了拍她头,略走开几步接通。
    姜时念猜测是公事,她不方便听,于是主动先往前去,没想到刚绕过一个小转角,就看到童蓝脸色涨红地靠在那,一脸的局促焦虑。
    童蓝一见她,脸上简直要滴出血,双手合十压着声:“念念姐我错了!我真不知道沈总也在里面!我还一直敲门来着天啊我是不是会被暗杀……”
    姜时念故作镇定地安慰几句,童蓝恨不得要抽自己两下,她探身瞄了瞄接电话的沈老板,忽然想起什么,又拉过姜时念,极低音量地跟她汇报:“对了姐,那会儿晚宴结束,你还没忙完的时候,我碰巧路过前面大厅,看见黎若清——”
    她插言解释:“你知道黎若清吧,就是那个影迷很多的女演员,特别厉害的,好多电影节大奖,人还超年轻漂亮,她拦住沈老板说话来着。”
    童蓝危机感十足地分析:“据我观察,沈老板轻易不理人,尤其明星这类的,但是他居然站住了,好像跟她开口来着。”
    姜时念失笑,戳她额头一下:“黎若清影后大满贯,我当然知道,她今天没走红毯,我们倒是没正面碰到,不过你乱担心什么?她已婚。”
    童蓝抓她手晃晃:“已婚怎么了,已婚就能挡得住沈老板吸引?念念姐你不要掉以轻心!”
    姜时念无奈,想让她清醒点,不要多想这些不相干的,说话间沈延非已经挂了电话,往这边过来。
    童蓝赶紧闭嘴,生怕被抓到要命,她跟姜时念匆匆地小声解释两句,就从另一个方向轻手蹑脚跑了,不敢留下来打扰夫妻两个。
    沈延非环过姜时念的肩,往走廊深处掠了一眼,垂眸问她:“累吗?”
    姜时念摇头,感觉到他另有安排,就问:“怎么了?”
    沈延非语气难测:“姜家人还没走,等着跟你求情,应该是想演场悔不当初的戏码,让我给他们留条活路,不可能的事,我本来就不打算让你见他们了,但刚才叫人敲打之后,倒是从姜久山嘴里问出了几句意料外的话,我想尊重你的意见,你决定去不去听。”
    姜时念思绪跟着他飞快转,几经波折,到最后难免惊讶:“什么话?他还有事瞒着?跟我有关?”
    她顿了顿,望着沈延非略带晦暗的双眼,突然反应过来,血流上涌。
    她从有清晰记忆起,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六岁被姜久山领养至今,对于再往前的身世一无所知,只有从前孤儿院的院长偶然提过一次,说她好像是很小被拐走的,半路遇到意外又跟人贩子散开流落,最后才被人送到这里。
    但当时年代太老,民营孤儿院管理不完善,很多资料残缺,手续也不全,后来院长过世,她究竟起源在哪,经历过什么,又被转过几道手,就更一概不知了。
    她这些年不是没有找过,都一无所获,连丁点的引线也没有,早就已经放弃去追究跟自己真正出身相关的线索,但现在听沈延非话中的意思,竟然多半和这个相关。
    姜时念握住沈延非的手腕:“我当然听,姜久山是不是知道我以前的事?!”
    沈延非没有直面回答,只是把她带到怀里,揽她往另一个方向走,沉声说:“无论听到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别放心里。”
    宴会早就散了,相关人都已经离开,酒店一楼重归寂静,姜家人被控制在走廊深处的几个房间里,分头有人盯着,姜时念跟着沈延非,直接进了姜久山在的那扇门。
    几个小时没见,姜久山在宴会之前那副俯视说教的面孔像换了一个人,最后的精气神也被磨掉,花白头发有些乱,颓唐坐在墙边,一见到姜时念和沈延非进来,眼瞳缩了缩,脸色更灰败。
    跟他跟着一段距离,沈延非就停了脚步,没让姜时念靠他太近,攥着她发凉的手垂眸看人,低淡道:“之前说过的话,在她面前完整重复一遍。”
    他从不疾言厉色,几乎是面无表情的,但不刻意收敛时,骨子里沁出的压迫就过重了。
    姜久山在北城商圈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风浪也经过不少,但对上沈延非俯看下来的目光,仍然抑制不了地双腿打摆。
    姜久山悔恨到肠子要青了,他怨自己不该听叶婉的,今天因为协议婚姻的谣言就对姜时念态度恶劣,如果早点求她,可能就没现在的事了!
    也开始埋怨乔思月,为什么要暗中搞动作,差点让姜时念因为一只鞋吃亏。
    往前追溯,他更后悔过去没给姜时念一点甜头,对她好一些,让她感念,如果早知道她能嫁给沈延非,做上沈家的当家主母,何至于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
    但比起这些,他最恐惧的是刚才心慌之下,不小心对沈延非的人说漏嘴了那些话。
    沈延非没耐心等他反应,语气加重:“说。”
    姜久山下意识一哆嗦,脱力地靠向椅背,闭上眼难以开口,隔了几秒才终于张开:“……当初我走访很多孤儿院,想找一个跟姜凝相像的女孩儿,带回来安慰家人的痛苦,最后终于找到了时念,她那时候很小,确实像,我下决心就是她了,一定要带回去。”
    “当时我一门心思要找一个替代品,家里人也没有那么大的抵触情绪,至于情感上接受不了,都是后来的事了,所以那时候手续办的很顺利,但是等把时念从孤儿院接走,还没等到家,我就接到院里电话,说……”
    他心虚地咽了几下。
    姜时念手指死死攥起来,被沈延非一根一根掰开,跟她交叉相扣。
    姜久山干涩说:“电话里说,我们前脚刚走一会儿,就有两夫妻风尘仆仆赶到,拿着一个一两岁小孩儿的照片找人,看起来跟时念八九不离十,说不定是亲生父母。”
    “孤儿院是民营的,当时归蒋家所有,我给院里的负责人砸了钱,他当然听我的,先来问我意见,我……费尽辛苦才找到这么一个跟我女儿像的,我不想再送回去,如果对方真是亲生,那也只能怪他们阴差阳错晚来了一步。”
    姜久山眼角皱纹里透出冷血的残忍,明明自己已经深受孩子丢失的痛苦,却丝毫不能共情,反而有种自私的报复心理,让别人也找不到,他才略感平衡。
    “我让院里抹掉了时念的记录,蒋家那时家大业大,也不会关注一个不起眼的孤儿,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那对夫妻被告知没有这个人,当然也走了,不过——”
    姜久山畏惧地看了沈延非一眼,转开头叹气,照实承认:“院里负责人说,那对夫妻看着重病的样子,身体特别差,这么多年过去,现在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当时为了避免麻烦,没有留他们的任何信息,我更不知道是谁,当个小插曲掀过去,现在那个负责人也不在世了,就……仅此而已。”
    姜时念有很长时间做不出反馈,就那么笔直地盯着他,这个曾经带她出魔窟,她感恩着,仰望着,期望得到亲情的人,像被掐住了声带,再怎么努力也说不出话,一阵一阵冰冷从头顶灌下来,堆积到眼睛里。
    她被罩进怀抱,被沈延非过热的温度包围,才渐渐找回力气,嘶声质问:“把我带走,瞒着可能是我亲生父母的两个人,眼看着他们重病离开,继续没有目的地找,你就心安理得地把我留在姜家,再一天一天把我看成眼中钉?!这些年,你到底是害怕我把姜凝真的取代,不敢面对我,还是面对不了那个卑劣自私的自己,又反过来把亏心都发泄到我的身上?!”
    只崩溃地喊出这些,姜时念的声音就止住。
    她知道没有意义。
    太迟了,早已经失去争吵咒骂的价值。
    该找的找不回,该问的也没人再知道,那段过于久远的岁月,完全淹没在了不能回头的时光里,无法再追究出更多。
    像一个短暂片段,在水面上意外浮现出来,但前后左右,一无所有,窥不到任何一点能去找的可能性。
    姜时念很清楚,在沈延非的面前,姜久山不敢再有隐瞒,现在说出来的就是全部了,就算弄死他,也只是这样而已。
    她一个字都不想再和他说,虚浮的脚跟转了转,僵硬手指微动,刮过沈延非握紧的掌心:“……回家好不好,我想回家了。”
    沈延非喉结下压,只留下一句:“姜久山,你这些年生意干不干净,自己心知肚明,等着坐牢吧。”
    他带姜时念上车,车内挡板在出发时就升起来,隔绝前面的驾驶座,把两个人封在一个小空间里,姜时念闭着眼,一开始侧过身,头靠着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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