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时念也不说话,知道他的解释还没结束,她没有马上质疑,就等着听。
    两个人背影渐渐远离,本来早就走出包厢后门的老爷子沈济川听到动静,又试着探进一点头,谨慎瞄到人确实走了,才扶着门框长出口气,皱纹直抖,眼见着直接老了几岁。
    后面二叔赶紧过来扶他,一额头的汗,边抹边说:“这搞的,比上周谈判会还紧张!我差点就没反应过来!”
    “爸你跟延非说说,再有情况先给剧本啊!临场发挥也太难了,这要是哪句话说错,把延非老婆弄没,他不得把我这一脉都凌迟了,”二叔拿张纸牌给自己扇风,一脸劫后余生,“亏了我反应快,刚才电光火石,马上入戏——”
    “也不能叫入戏吧,本色出演,”沈惜从外面跑回来,眼睛盯着夫妻俩离开的方向,抿抿唇说,“三哥去美国之前,你们本来不就是这么对他的,把他当眼中钉,只要他一出现,笑声全停,不管之前多高兴,在他面前都是横眉冷对。”
    沈惜作为二叔亲女儿,怼起自己父亲毫不留情:“家宴不叫他,任何家族里正面的事都回避他,明知他爸是什么样的,偏要把他一块儿忌讳,现在再看看你们这些长辈……”
    她把头上毛巾扯下来,又踮脚望望远处的姜时念,撇嘴,口无遮拦道:“之所以把三哥当神一样,言听计从生怕惹他不高兴,还不是因为三哥自己太强,你们打压那么多年都按不住,到最后还得三番五次去美国求着他回来掌家,他肯答应就不错了。”
    沈惜把毛巾一丢,小声咕哝:“我就说别在云南多留吧,亲眼看见他们俩安全就行了呗,万一碰见怎么办,这下好了,但愿三哥能瞒得住,反正你们这些大人神经都绷紧点,要是因为家里人让嫂子跑了,我三哥疯起来真的会搞死人。”
    姜时念被沈延非牵着,乘酒店内专车到入住的别墅门外,许然正好打来电话,距离之前那一通不超过五分钟。
    沈延非自然而然开了免提,一手环绕压着姜时念的肩,一手看似闲散地托起手机,让许然声音更清楚。
    许然深吸口气,语气利落不做作,言辞恳切地开始输出。
    ——“哥,对不起这几天没顾得上关注沈宅的情况,没想到老爷子会突然不声不响带人去云南,他是1号半夜到的,沈家嫡系除了实在走不开的,基本都去了,他们最开始到的不是腾冲,是嫂子录节目的镇里。”
    特殊的日期,姜时念立刻记起1号是什么日子,她跟组进山,跌落失踪,沈延非找她到天黑。
    许然这一段说完,继续火力全开,严格遵照沈延非很早前就吩咐过他的人物关系,一句一句往人设上贴。
    ——“当时你们已经离开山里,去了西双版纳的医院,老爷子知道你没事,据说当时很失望,后来又转道去了版纳,亲眼验证你跟嫂子都有惊无险,就扫兴地直接去腾冲度假散心了。”
    许然满腹的潜台词,相信三哥不用听就懂。
    【哥!沈家听说嫂子在山里出事,老爷子吓个半死,沈惜都哭了,一家人连夜包机启程,大半夜赶到镇里想确定你们安危!在版纳医院压根儿没敢露面,趴门缝看的!怕留下误事,又不放心回北城,就跑腾冲定神去了!】
    他嘴上接着说。
    ——“你叔伯那些眼线,这么多天也没拍到什么有价值的图,他们可不就跟着老爷子亲自跑过来确认了,以为侥幸能碰上你受伤出事,就有机会钻空子,结果很可惜让他们失望了。”
    【哥,沈家那些叔伯一听你进山,魂都快不稳了,生怕你出点事沈家大厦不稳,病房门外属他们最着急!】
    ——“腾冲住同一家酒店是故意的,知道你下定,他们才特意换过来,等着偶遇给你添堵,看你跟嫂子感情到底怎么样。”
    【碰面真的是赶巧!腾冲就这家酒店规格最高,以沈家人那么养尊处优爱挑剔,肯定选这个,只怪我没早点发现,让嫂子当面见到他们!哥你扣我奖金吧我跪了!】
    许然说嗨了,还要超常发挥,沈延非已经听够,半垂的眼睫间,眸光低暗地滑过姜时念表情,淡声打断:“行了,就是家里太静闲的,晚上随便找点事,让他们明天一早赶回去,别留在这影响我和你嫂子蜜月。”
    通话结束,别墅的门也打开,里面灯光自动点亮,夜风缓缓拂过,吹动鱼骨白纱,客厅到后门一路花束蜿蜒引道,通向院子里单独享有的私密汤池。
    姜时念呼出的气息隐约热了起来,知道这栋别墅将代表什么意义,她不想明显表现,走进客厅后,还是先问她当前关心的:“你说从小到大,在沈家都是这样?”
    这就是沈家关系里最不合理的一处。
    她不解,在她的印象中,沈延非是绝对的天之骄子,无论自身还是背景都无可挑剔,当初在学校,他那么多光环加身,沈氏的出身也都是放在前列的一条,让多少人仰视也望而却步。
    沈延非反手将门关上,细细的风响仍然没停,从院落氤氲的袅袅热气间夹着暖香扑进室内,让人体温随之缓速升高。
    姜时念没听到声音,不禁回首看他,灯光映着彼此眼睛,在热气中一触就相勾,她瞳孔轻颤想转开,又被抚过下颌要求对视。
    沈延非很清楚,今天进行到这里,加上念念对他的信任,她或许可以不再追究,含糊掀过,但心里永远悬着不确定。
    她任何的不确定,都是悬在他颈上的刀。
    即使过去那么不堪,根本就不想对她提起,现在这种情况,他也必须挖出真的,来弥补那些一次次对她的蒙蔽。
    只要她不走,愿意留下来做他妻子,说这些又算什么。
    沈延非靠着门,没有往前走,拦腰把姜时念拉回来,在稠热的气流里吻她嘴唇,来安抚那一刻被她错身躲开的失重感。
    “都是这样。”
    他近距离注视她,把深埋在土石下的心对她剖开一个边角,让里面积压的污血淌出来。
    “之前跟你说过,我爸近几年在国外养病,他是那一辈的长子,沈家原定的继承人,算是呼风唤雨长大的,太顺遂了,性格养得傲慢暴戾,二十来岁生意场上得罪人,被算计出事,双腿截肢,被爷爷判死刑,一个残废,永远不可能再跟继承沾边。”
    沈延非指腹压着姜时念惊讶张开的眼尾,刮着她乱动的睫毛:“那年我应该是五岁,我妈跟他商业联姻,纯利益,有婚前协议的各取所需,不谈感情,但是我爸爱她,可能方式错误,太极端了,把人越推越远,他残废之后,对她看得更严,我妈果断跟他提了离婚。”
    姜时念像被割裂。
    一半的灵魂在随着他字字句句动荡,另外一半,飘出身体在半空俯视,震惊于竟然有一天,她会跟沈延非亲昵在这样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听他愿意主动讲自己的隐秘。
    这些原本与她遥不可及,她也没有立场去追问和真正碰触。
    到这一瞬,她恍惚摸到了一点真正的沈延非,去除掉一切从容贵重,这个她从来看不清楚的人,挥开了一抹雾气。
    沈延非眸底的沉冷无声铺开:“沈家允许不了有损名声的难堪发生,爷爷做主同意了离婚,我妈马上再嫁,我爸之后就疯了,可能我五官跟我妈多少相像,他一见我就崩溃,崩溃的方式,你可以想像,随便想。”
    他嗓音里混着淡淡嘲弄:“他疯魔到这个程度,沈家把他当最大忌讳,连同我也一起算进去,谁叫我流着他的血,他行动不便能回避,但我还手脚健全地活着,总会在人前出现,只要出现了,你刚才见到的场面,再任意叠加,就算还原一点。”
    姜时念觉得自己在往深水里沉,没过口唇鼻尖,被剥夺呼吸,她喘得吃力,他就会忽然吻过来,像在压抑着确认什么,反复咬她。
    “我除了姓沈,沈家和我没有关系,恨不得撇清让我划出族谱,但又不想传出去,让人看这个所谓百年家族的笑话,”他笑声轻慢,“爷爷忌讳我,是因为我爸,至于叔伯姑婶的,是因为当初我爸当权时,对他们太狠太狂,以及看我被切断了各种资源,等同于毁了,居然还能活得不错,让他们的儿子显得尤其无能。”
    姜时念不想让他说下去了,但心被粗粝的绳索刮着,又不愿意喊停。
    她后悔自己提问。
    却也不能启齿的庆幸,她见到了这样的沈延非。
    沈延非拨开她唇肉,含她温热的舌尖,静静陈述:“就这么长大的,后来在美国生意做得太大,威胁到沈家一个重要区域的产值,沈家这些人也无能掌家,爷爷低头去找我,提了我拒绝不了的条件做交换,我才答应回来,他们能不怕我么,自己亏心,怕我报复,又永远要受制于我。”
    热风里裹挟的香气似乎更重,丝丝缕缕侵入鼻息,姜时念踮着脚,不由自主抬头回应他,唇齿交错时,她重重起伏,皱眉问:“你妈妈再也没回来过?”
    沈延非眼中深光动了动,目不转睛看她:“回来过一次,我十七那年,夏天,下大雨,我爸出去治疗,偶遇我妈跟着后来的丈夫。”
    他闲散的笑断断续续:“我本来学校有事,他硬把我骗去,想让我出现换她心软,结果很遗憾,我妈当面说这辈子最恶心后悔的事,就是跟他有孩子,把我生下来,如果当初,我随便有点什么病,趁还小的时候早早死掉就好了。”
    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裹住姜时念的记忆,猛然砸破一层最外沿的迷雾,掉落进她高一期末的艺术节,原定沈延非会配合的部分,他却从始至终没有过来,直到结束很久,她才在大雨里隐约看见他身影,然后被社团同学推着去送花。
    那捧硕大的铃兰,挡住她眼睛,她莽撞过去放进他怀里,无意中抬头,初次看清他阴冷寂静的眼睛。
    姜时念怔怔盯着如今的沈延非,那些画面一幕一幕被当年的大雨冲刷清晰,她没怎么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艺术节那天吗?你当时没来参加活动。”
    她说完,耳边世界,整栋别墅,院落里薄雾萦绕的汤池,都被抽走声音,褪掉色彩,只余下她面前不足一掌的距离,那双已经跨越太多时光,被洗练得深不见底的瞳仁。
    沈延非脊背抵着门,拇指拨过姜时念通红的嘴角,沉默看她,要探进她眼底最不可触及的尽头。
    她发痒,忍不住抓他手,指尖碰到他冰凉的婚戒,在他无名指指根的里侧刮到一点起伏。
    是那一小片她从没见过全貌的纹身……
    沈延非不闪不避。
    那时他亲眼目睹她和别人订婚,戴上别人的戒指,订婚夜,他在她楼下守了一整晚,坐在车里盯着她窗口,想过一切能把人硬抢来的方式。
    甚至深夜最绞痛时,给她打了电话,他没有出声,只有呼吸实在忍受不了的泄露。
    她在听筒那边,很幸福地笑眯眯问:“你好,请问是谁。”
    隔天,他在无名指戴婚戒的位置刻了一簇花穗图形,现在这个晚上,正在她看不到的昏暗里灼灼发热。
    沈延非淡色唇边慢慢划开一点弧度,哑得厉害:“高中时候的我,原来你还记得——”
    他刚吻过她的唇徐徐开合,清晰咬出一举搅乱她心跳的那个名字。
    “——姜穗穗。”
    第30章
    姜时念毫无准备地听到这三个字, 耳膜被敲出重音回响,她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压住心脏回旋的谷底, 被她姓名溅出来的水花。
    其实姓不是她的姓,名也是随口被赋予的代号, 哪个都不属于她,更不是专门给她。
    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意外成了全新的,集合起她之前二十几年全部的人生轨迹,可以代表她, 让她独有的东西。
    沈延非是唯一这么叫的人。
    之前听林俏描述, 她只觉得遥远和虚幻, 以为沈延非早就忘记有过那么一个片段。
    她想好只放在心里, 知道她有过一个专属的名字,就已经很好, 没想到他至今记得, 还会在她跟前坦然叫出来。
    “我当然记得, 学长……”姜时念感受到他眸光异样灼人,垂下睫毛说, “北城一中所有跟你同届和上下临届的学生, 应该都不会忘,当初你名字每次大考都在红榜最上面,高考也是状元, 条幅在校门挂了一个多月, 现在你照片还在校内名人荣誉墙上。”
    她听到沈延非心绪难辨地问:“你对我的印象, 就是这些?”
    姜时念抿唇, 他简单一问, 像触到什么她惧怕的,死摁住那些关于高中更多的细节,摇头补充:“你随便问以前的一中同学,也不止这些,还有……长得好看。”
    头顶传来他浅淡低笑:“你也这么觉得?”
    姜时念郑重:“我也是俗人,审美跟大家一样,不光是一中,现在北城这么多和你有关的圈子,网上那些天南地北的网友,都觉得你好看。”
    “俗人姜穗穗,”他唇齿间缓而重地碾着,少见的沉涩,知道她句句承认,又句句回避,他反而压抑不住,想迈近逼人,“那全一中都认为成绩出色长得好看的人,现在是你已婚丈夫,你有话想说吗。”
    姜时念有话,但太多乱七八糟的卡在咽喉,又觉得哪句都不恰当。
    她犹豫几秒,有什么悄然鼓动着,忍不住轻轻问出口的是:“学长,你高考后回来取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从我旁边经过,我叫了你,你怎么……没有理我。”
    问完,她又觉得僭越和小气,这有什么值得追究的,不想理,没必要,心情不好,无话可说,两个人那时又不熟,他还怕他,他凭什么非要回答。
    她咽了咽,马上更改,提出那个始终若隐若现徘徊在她脑中的问题:“还有……你不是考上青大了吗,为什么又临时改去了美国。”
    客厅里流动的暖香在一寸寸凝成实物,棉花似的悄然堵塞姜时念的耳道和嗓子,脉搏声在无形增大,墙上好像有一只古董钟,滴答流逝。
    沈延非避重就轻开口,像在逗弄:“我以为你会问,姜穗穗高中的时候,跟现在做我妻子,有什么不同。”
    姜时念怔住,反射性疑问地“嗯”了一声,音调上扬。
    沈延非眼底雾霭浓重,似是而非地笑笑:“高中的姜穗穗怕我像怕野兽——”
    现在的姜穗穗,让他偶尔午夜梦回,拥抱她时能找到一丝被爱的错觉蒙蔽自己,自甘沉溺。
    沈延非话未说完,别墅门铃忽然被按响,门边的对讲屏幕亮起,穿制服的区片负责人陪着沈灼站在门外,沈灼一脸纠结地留言:“哥,明天我们要回北城,爷爷让我来请你,有几句话想跟你当面说。”
    留言结束后,姜时念及时清醒,知道现在不适合再说更多了,她往后让开一点,催促沈延非:“你快去吧,不管怎么样,爷爷既然找你,你还是要见的。”
    沈延非扫了眼时间,把敞开的外套给她拉好:“几句话用不了多久,稍等我和你一起吃饭,你想在房间里,还是去前面餐厅。”
    姜时念回首看了眼外面汤池,总觉得这里暧昧气氛太重,她一个人留下等他怕是无所适从,要脑补太多,于是说:“我去前面逛逛,你不用着急,等选好位置,我发给你。”
    沈延非给她加了条米白细羊绒的披肩,才陪她出门,先把她送到前面公共区,看她挥了下手准备往前走,他又上前一步手臂绕住她,覆下去亲她唇角,缓声续了一句之前没讲完整的,语气淡,平稳,像在跟她谈很客观的正事。
    “——高中的姜穗穗怕我,但可爱。”
    等他转身走了以后,姜时念在原地站了半天,颜色从脖颈鲜明往上爬,漫过脸颊的时候,她匆忙把自己唤醒,手背贴了下额头,发泄似的快步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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