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的轮廓隐在暗处,手中的发带像一团燃着的火。
    祝云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平缓而有力,因为眼下这一团太旺的火,竟不受控地加速起来。
    刚哭过的喉咙不免有些干涩,喉结滚动,扯动着酸痛的肌肉,迫使他吞咽。
    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祝云破不敢接那端赤红色,他在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父亲和母亲,都不要他了,她一个陌生人,为何对自己如此好?无非是做了噩梦罢了,她何至于这样体贴关心自己?
    祝云破下意识觉得,她对自己是有所图的。
    可图他什么呢?
    他无非是个利益权衡之下的弃子,有什么好被图谋的呢?
    他记得那画面,外头浓云密布,寻不到一丝风,漠上的寒酷沉闷如见血封喉,这样的气候持续了整整半月,母亲记挂着前去喀峰境内商谈的父王,先一步带着人马赶往伏寺城,他则带着家眷,依照原先的进程后一步跟来。
    漠上的天气变化莫测,军师夜观天象,嘱咐他最好在暴雨将至前带着祝氏家眷赶到伏寺城,大漠中的暴雨会带来不可测的异象,这是他们担不起的,只能快马加鞭赶往城中,与父王母亲汇合。
    牙帐中点了几盏油灯,焰苗忽明忽暗,本是该停马歇息的时候,祝云破揉了揉眉心,望着阴沉的天色,吩咐下去即刻启程。
    待一切妥当准备出发之时,探子来报,十里之外有一队精锐人马,已经封锁了漠上独路,呈包抄之势,来势汹汹,已将他们团团包围。
    他下意识让人带走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却被部下瑟缩着告知,接父王的命令,他的弟弟已经提前被转移出了大漠。
    他当时尚不知这是一个无比危险的信号,只以为是父母始终放心不下弟弟的安危,所以提前如此安排,却不想,这只是父亲同后梁人所做的交易。
    一命换一命。
    很公平。
    祝云破起初以为,围住他们的,是启昭那群好战的疯子。他们在边境大肆骚扰后梁,又在内与喀峰争执不断,几个月来不知打了多少场出师无名的仗,现在竟又把矛头对准祝氏,是恨不得西凉大乱,叫人有可乘之机吗?
    祝云破恨得牙痒,心里痛骂启昭人匹夫鲁莽,于是放松警惕,倒要看看他们敢对自己耍什么花招。
    却见乌压压朝牙帐而来的一行人面孔陌生,虽然穿着西凉服饰,可他们的眉眼平阔,分明就是后梁人的长相。
    后梁人怎么会到漠中来?!
    是不要命了,还是他们本就是西凉人的细作?
    祝云破预感不妙,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对他们是不利的,他这一队人都是祝氏家眷,手无缚鸡之力,无论是被谁围困,能反击突围的几率都不大,他们是瓮中之鳖。
    祝云破手中的弓弩紧了紧,终究还是没能抬起。
    远处一声雷霆之势的吼叫传来,那队乌泱泱的人马已近牙帐。帐中的家眷都被吩咐,在祝云破允许之前,任何人不得迈出帐中一步。
    祝云破虽未亲自上过战场,但他知道迟早会有兵刃相见的这么一天,可惜他没法反抗,若是他一人他大可以拼个鱼死网破,可他身后还有祝氏家眷一百余人,他们的性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断送的。
    他是怕的,可再怕不能退,独立站在牙帐之外,屏气候着那队迫近的人马。
    “小子!你就是那祝氏王的亲子,祝云破?”
    为首的大汉身量粗犷,长相凶恶,腰间一柄虎头宝刀,自马上跃下,每一步都有地崩山摧之撼,祝云破站在他面前,像只尚在卵壳中的鹌鹑。
    “我是。”
    他并没有犹豫,回那彪形大汉。
    “我瞧也是。”
    那汉子朗声,抽刀在掌中玩儿了个刀花,看得人冷气倒吸,人人自危。
    “...你父亲说了,你天生异瞳,想来也是换不了人假扮你的。”
    汉子边说,边不紧不慢将举起刀,嫌累似的将重量架在他脖子上,那弯刀分外锋利,只需轻轻一碰,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上下扫视着祝云破,盯着他右眼的银色瞳仁,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颇为专注地盯着那处天然的银色,那色泽妖冶又透亮,看得人心头发慌。
    “...什么意思?”
    祝云破下意识撇过头,又被大汉扼住了头转回来。
    “你很快会知道。”
    大汉朝身后的一人示意,那人很快地从包袱里取出一封密信,祝云破看见了那上面的祝氏铜徽,分明是父亲的王印!
    那大汉见他认出此物,拿过密信在他眼前晃动,“你可瞧好,这是你父亲亲自送给我们将军的密信。怕你小子看不懂,里头汉话西凉话各写了一封,你仔细看看吧。”
    什么叫父亲送给他们将军的密信?
    这难道不是通敌之罪?父亲怎么可能私下与敌军将领联系?这不可能!定是他们栽赃陷害,他父亲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不可能。
    天边一声惊雷,祝云破几乎是吼出声:“你究竟想要什么?!”
    “只是一场和平交易罢了,我们后梁人可不像你们西凉人那边野蛮不讲理,既然是交易,那就是有来有往,按照规矩一样一样的来。”
    那大汉知道眼前的小子肯定固执己见,祝氏虽然是后梁西凉混血,可毕竟国境有别,这么多年的分居生活,祝氏骨子里淌着的后梁血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不仅脑子转不过来弯,还生出这样的异色双瞳,实在是怪物。
    不过不急,那祝氏王已经答应了交易,把儿子送到他们手里,这已经是莫大的耻辱了,祝氏再怎么自视甚高,还不是得向他们俯首称臣?
    大汉面上多了几分笑意,将手中的密信“啪”一声拍到祝云破的脸上,“拿去,好好看看。”
    祝云破没敢看。
    他已经能猜到几分了,可那大汉不放过他,将他牙帐中的军师揪出,让他大声地诵读出他们奉之为王的人,是如何怯懦、恭顺地写下这封丧权辱份,抛弃亲子的密信的。
    祝云破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父亲选择牺牲他,他不应该有怨言的,可那密信中的言语实在分外凄凉,惹得那架住他脖子的后梁人破口大笑,一边抹着泪沫一边嗤道:
    “什么祝氏王...自贱身份跟西凉蛮夷配了种,以为可以呼风唤雨,独据一方称霸王,结果还不是孬种,连亲子都保不住......”
    那一天,祝云破成了后梁人的俘虏,从此就不再是一个“人”,他被关押在囚车上,每日受尽折磨,有不同的后梁人如观猴似的来看他,嘲笑、轻蔑他异色的双瞳,用鞭子、棍棒折磨他的身体,又要他拖着身躯自己给自己医治,伤好后再暴力地打破他的血痂。
    每日皆是如此。
    他以为自己就这样了。
    成王败寇,他既已被抛弃,那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为之惦念、珍重的呢?
    可偏偏这个人。
    他不明白。
    为什么救他?为什么治他?为什么将他安顿,甚至无限容忍他?
    祝云破不明白。
    那个人的脸,他在马背颠簸上奄奄一息之时,并没有被获救后的轻松,而是陷入了更加深不可测的恐惧。
    她是谁。
    以及之后,他被带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在恐惧,在猜测,这些人的身份和意图,他们想要什么?他们受谁驱使?
    可她偏偏没有恶意的,祝云破知道,她从未逼迫他做任何一件事,甚至她身边的人,为他诊治换药的那对夫妇,还有每日变着花样与他搭话,试图让他融入进此地的那些孩童。
    他们都没有恶意。
    被人在意、保护的感觉太好,好得过了头。
    让他惶恐,让他不安,让他午夜梦回,都在一遍遍重复被抛弃、折磨的画面。
    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是不知道自己的底细的,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愿意对他好。
    可若有朝一日,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又当如何呢?他不想欺骗任何人,可偏偏命运到此处要他抉择,他不停地在跟自己对抗,又在不停诘问自己。
    说不被打动是假的。他无法否认,每一回梅室的门被推开被敲响的时候,他脑中那些不安、恐惧的情绪都会顷刻灰飞烟灭。
    尤其是,当她来看自己的时候。
    她的眉眼是那么陌生,可她的亲近和温柔做不得假。
    祝云破既下意识抗拒这样无条件的好,那滋味如同饮鸩止渴,一定会害了自己,又偏偏无法抵抗,在心底贪婪而渴望地祈求——
    能不能,再多关心我一点?
    今夜,他心底一直被压抑的声音好像被听见了。
    那人愿意留下来,怕他再度坠入噩梦,于是陪伴他入睡。
    近在咫尺的温暖让他无法拒绝,他太需要这样一个支撑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去,寂静之中,他听见自己如雷心跳,五指小心翼翼地探出,将那发带紧攥。
    像是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指尖已经有了她的发香。
    祝云破再顾不得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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