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来警觉,今日却心神混乱忘了设防,如此雕虫小技,竟然都没识破。
    那博山炉明目张胆熏着软骨香,她竟是半点未曾留意。
    仇红狠狠咬牙,四肢发软,五指松弛,连紧握成拳都做不到。几乎是毫不可控的,她缓缓软下双膝,整个人将坠欲坠之际,屏风后凝滞的身影终于动了。
    逐野一步步向她走近,手上还端着那盏茶。
    下意识地,仇红阻止了他的靠近,用尽全力挥臂,茶水震荡四溅,泼了他满身滚烫。
    “你要做什么......”
    逐野却不说话,也不去管自己满身滚烫,他蹲下身来,伸臂将她打横抱起,靠近的一瞬,仇红嗅到他脖颈处的药香。
    他双臂纤长,薄薄的一层肌理包裹着骨,却不知哪儿来的怪力,将她抱起也轻而易举,气息丝毫不乱。
    青灰色的帷帐破出一道轻柔的缝,逐野将她放在床榻之上,此间昏暗,他点起一柄红烛取光,影影绰绰,仇红浑身乏力,只能在眼前混沌之景中,依稀瞥见他深灰色的眸子。
    “你想做什么......”
    她深陷柔软,心上却丝毫没有松弛,本能的反应让她不断告诫自己绷紧神经,奈何那软骨香过于猖狂,仇红力所不敌,败下阵来是迟早的事。
    但她绝不可能轻易认输。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怒火却只换来无边沉默。
    一室清冷寂静,只有她忍痛时偶尔发出的细喘。
    孤烛照着帷幔,屏风,满室丝竹弦器.......还有逐野无声起伏,高瘦单薄的影。
    逐野就这样看着她,眸中晦暗不明,任她怒火燃烧,在所有的情绪爆发之前,伏身下倾,五指扼住她的后颈,一手揽腰,将人拉入怀中。
    天旋地转,仇红眼前霎时只余逐野那张漂亮得惊心动魄的脸。
    熟悉的药香萦绕,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仇红无力反抗。
    她的视线被那双深灰色的眸全部锁了去,咫尺相隔,她才发现,逐野眼尾之下,竟生着一颗小痣。
    来不及细看,再下一秒,他扣住她后颈的五指滑过脸颊,她的下颚被他温热的指腹捧起,那双深灰色的眼眸离她更近,而其中深邃,她却读不懂里面万分之一情绪。
    逐野也没有再给她读懂的机会。
    他一手遮灭她双眼,伏低身子,浓烈的气息打在她唇上,半晌,竟落下一个喘息紊乱的吻。
    他吻了她。
    带着全部的气息,突然涌进她的五感六识。
    带着滔天的情和不可说。
    仇红愣在当场。
    逐野吻她吻得认真,唇齿发颤,指腹厮磨。
    仇红甚至能听见他衣衫之下心如擂鼓。
    她毫无力气,平白与他纠缠这漫长若隔世的一吻,烛火燃过一半,她唇齿已近发麻,逐野才放了她。
    再抬眼,却不知何时落了满目苍凉。
    逐野揽着她腰肢的手并无松动,他将她拥在怀里,垂眸去看她发红的唇角,眼中有万般缱绻,仇红却逐渐反应过来,哑声道:
    “你最好能解释......”
    她牙关紧咬,他是听得出的,但神色没有半分松动,反而五指收拢,拥她拥得更紧。
    他垂眸看她,微微启唇,竟真的答了她的话。
    “我认为没什么需要解释的。”
    仇红第一次听见逐野的声音,没有想象之中的古怪可怖,竟是真切的少年音,清朗明脆,还带着生长中的微哑。
    “我对你有情。”
    他兀自剖白,“想这样做,便做了。”
    “你......”
    仇红微微一怔,对这忽如其来的表白始料未及,一时无话可说,又见逐野前胸绸袍凌乱,仇红下意识侧过头去,被他摁住下颚,再度吻住眼尾。
    他吻过那处肌肤,又极轻柔地离开,喉间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可我不该对你有情。”
    这是...什么意思?
    仇红心下一动,还不及反应,只见逐野从枕下摸出一柄短刀,寒光闪过,仇红当即警铃大作,咬牙质问——
    “你要杀我?”
    她眼中血光霎现,方才面上犹疑之色登时不见,声线也不自觉狠戾。
    逐野却置若罔闻,他抽刀擦刃,动作轻缓地如同翠鸟梳羽。
    “你到底是谁?!”
    逐野不答,捏住她下颚,迫使她看着自己,那把匕首握在他掌心,五指却发着颤。
    “仇红。”
    “你是仇红。”
    他又似自嘲,又似恍惚地低喃,滚烫的身躯忽然再度压下,仇红瞬间便感受到他的吐息落在耳侧。
    逐野摁着她膝头,一边发狠般摩挲方才他热切吻过的双唇。
    “我怎么没想到呢,庆安城的大人物,人们为得你的青睐可以不惜相互残杀...我怎么会没猜出你是谁呢。”
    “毕竟你是如此,大名鼎鼎,无人不晓。”
    “我怎会认不出你——当年亲率六军,淮川一战中,大败燕军,一路领兵讨伐至燕国境内,大破陪都舜叶城,于鹤浮山刻石记功的盖世之将,仇红。”
    “我怎会认不出你......”
    他喉有泣音,身体颤动,几乎要呕血般痛苦,握刀的左手高举,直直往自己胸前划去——
    他扼住仇红的下巴,整个过程,令她直视着自己。
    刀锋飞快,将他胸前衣物破了个干净,仇红避无可避,又听逐野压抑的声音在耳边落下。
    “你睁眼看看——”
    一瞬空白,仇红的瞳孔倏地睁大,只见逐野腰腹肌肤之上,刻有一片蜿蜒的银色痕迹,烛火之下,正闪着妖冶而诡谲的光。
    仇红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纵使她眼前发昏,逐野身上的纹路,她也绝对不会认错。
    那是烛蛇纹。
    逐野是燕人。
    仇红瞬间便明白了,逐野那句“不该”,是什么意思。
    贞徽二十年,后梁与燕一战,为了叁座城池的纠纷,国境一线的争夺。
    朝廷对她给予厚望,出征之时,梁帝亲自慰问,边境百姓夹道相送,一时之间,仇红又成了万众瞩目,众望所归的天赐上将。
    如同四年前绥云关一战一样,此战关乎后梁国威,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输。
    四个月。
    燕地正是苦寒时候,条件苛刻,熬死了不少军中病残,又因地势复杂,行军之路皆为天堑。
    但好在仇红挺下来了。最后军临淮川,石破天惊一战,她亲手血刃千人,一路过关斩将,几乎快杀入了魔。
    后来燕人形容那一战,只用了八个字——杀神临世,万鬼夜哭。
    燕人死伤无数,横尸遍野,目之所及,皆是枯骨。
    后梁举国欢庆,对仇红的崇拜更为热烈。
    仇红却明白名声虚无,她披甲是为了一方安宁,为了目之所见,百姓安居。
    也从来深知——她的功勋,也是他人的苦难。
    她曾午夜梦回,梦见那些死在她刀下的燕人尸体,他们腹部的银蛇秘纹相互纠缠,头尾相衔,相互吞噬,直至万千条汇集,化作一条鳞片巨张的银皮巨蟒,对她吐出獠牙森森,要让她还数万燕人血债。
    仇红觉得自己被这个梦境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提起刀,在万鬼凄厉哭嚎中,斩下那巨蟒蛇头的她。
    一半,是对着那巨蟒尸身双膝下跪,连磕叁响的她。
    “我不该对你有情。”
    逐野那把匕首近在咫尺,明晃晃的,仇红心神一动,忽然生出一股邪念——若那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会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前一秒她会杀光每一个想要取她性命的人,但现在,她或许能让逐野下这一刀。
    就当是还了债。
    仇红抬起头,逐野凝视着她,无声悲泣,眼眸是凉的,泪水落在她手背,很痛。
    她叹息一声,又似认命般妥协,微微抬眼,柔道:“...你可以刺我。”
    一句话,让逐野瞬间乱了呼吸。
    “但我的命不能给你。”
    她颇为无奈地笑了笑,“若你不满,也只能如此,  毕竟如今我的命也不是我的命了,我还得......”
    话未说完,逐野便带着颊边冰凉的泪痕吻了下来。
    他堵着她的齿关,竟比上一次还要发狠地去吮她的舌,边吻边扼住她的脖颈,仇红一时呼吸急促,面色也跟着涨红,完全摸不清逐野这突如其来的情绪。
    逐野呼吸极乱,额上汗珠分明,仇红被吻得浑身酥软,迷乱之间,却嗅到一丝血腥气。
    视线往下,逐野竟用掌心握住刀刃,他是用了狠劲,又像是花了全力在克制自己,仇红霎时脑海空白,只能看见逐野淌血的掌心。
    “你为何......”
    “我总该惩罚自己。”
    他竟然甘愿自困,也不愿对她动手?
    仇红失言,她是真的不懂情这一字,但今日,也是真心为之动容。
    “...你又何苦。”
    仇红从不怕血,而逐野掌心的血迹,真切地刺痛了她。
    “我不会伤你。”
    逐野的呼吸仍有不平,但声线清朗,落在她耳廓,极为干脆。
    “你也不用对我感到愧疚。”
    他视线清明,深灰色的瞳仁包裹住仇红,一字一顿,“我认了。”
    他无比坦然,又无比脆弱。
    “我认了。”
    室外皓月当空,少年声线如铃,皆让仇红心悸。
    “我爱慕将军,纵使云泥之别,纵使身份之殊,纵使...我仍有不甘,仍有余恨。我都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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