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只是短瞬。
    随后他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回到项目数据上,分心和她说话:“回家了,爸爸还以为你要在沪城再待两天。”
    苏稚杳没回答,轻步走到书桌前。
    半晌不闻她声音,苏柏再次抬头,见她站着不动,于是搁下手头工作,语气宠爱:“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和爸爸说吗?”
    苏稚杳自顾道:“我去看过妈妈了。”
    苏柏微愣,以往她从沪城回来,从不会同他讲任何有关乔漪的事,这回她的反常,他生出几分不安。
    “你妈妈她……身体好吗?”他问。
    “妈妈很好,妈妈还说,被人欺负了,就要欺负回去。”不留思考的时间,苏稚杳叫他一声:“爸爸。”
    苏柏下意识迎上她的目光,看见自己温糯的小女儿,那一刻眼神透着无比的坚定。
    “妈妈在我生我之前,肯定也是个爱笑的小姑娘吧?”
    苏柏愣了下神,不因不由,没有防备地被拉进遥远的回忆里:“是啊,她……”
    一刹那喉咙紧缩,他出不了声了。
    苏稚杳再度开口,很平静。
    是那种心死后,对所有都不再抱有希望的平静。
    “您说为母则刚,是不是因为男人没用?”
    苏柏眼底瞬地浮出异样情绪,眉心拧出浅浅的川字,神情变得不自然:“杳杳,我和你妈妈……”
    苏稚杳不想听无谓的辩解,没等他说完,径自打断道:“我认真问您最后一遍,是不是一定要我嫁给程觉?”
    话题太跳脱,苏柏顿住好一会儿,才反应到她的问题。
    他握着的钢笔放下来,郑重地回答她:“爸爸是为你好,杳杳,嫁进程家,你程伯伯和程伯母都会很疼你,后半辈子爸爸就能放心了。”
    “而且爸爸看得出,阿觉是真心喜欢你……”
    “我知道了。”一个字都没必要再听,苏稚杳深深吸气:“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回这里住了。”
    苏柏眉头皱得更深,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劝她:“再闹脾气也不能不回家。”
    “这是您的家,不是我的。”
    “什么话,爸爸的家不就是你的家。”
    苏稚杳自嘲地弯了下唇:“从妈妈被接回沪城的第一天起,这儿在我心里就已经不是家了。”
    苏柏吃惊,后知后觉到情况的严重:“是爸爸哪儿做的让你不开心了吗?你说,爸爸以后注意。”
    苏稚杳轻轻摇头。
    过去她不声不响,是总在盼着父亲能变回曾经那样,觉得母亲只要在一天,生活就有回到最初的机会。
    但现实太狠心,明明白白让她知道了,情感上的裂痕,不存在复原的可能。
    “您之前说,我永远是您最疼爱的女儿,您这句话,辜负了我,也对不起温竹音和苏漫露。”
    苏柏隐隐有所预感,慢慢直起腰背。
    吸顶轨道灯照得书房通亮,苏稚杳的眼睛也被映得很明亮,眼中情感一清二楚:“温竹音是您户口簿上的现任妻子,比起我,苏家的亲孙女,苏漫露更名正言顺。”
    意思明白到这程度,苏柏不可能猜不到,她已经知道了苏漫露的真实身世。
    其实那晚别墅的门虚掩着,她又突然整宿在外面聚会,苏柏就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苏柏反应不及,怔住片刻,而后倏地起身,实木椅摩擦地板拖出“滋拉”一道刺耳的嘲哳声。
    “您不用为难,你们的家事,我不关心。”和他的震惊鲜明对比,苏稚杳格外淡定。
    那张不经世故的清纯脸蛋上,已经有了懂事到极致后的看开。
    她不轻不重道:“我只是想搬出去,住在你们家,我挺累的,您在我和她们母女之间周旋,也很累吧。”
    见她这般正经,苏柏欲言又止。
    “明天,我就不回来了。”趁他措辞混乱,苏稚杳一口气把话说到底:“谢谢您这么多年的养育,不管是再婚前,还是再婚后。”
    越听越像是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苏柏彻底急了,抬手示意她冷静:“好好好,杳杳,乖女儿……”
    苏柏退一步:“你在这里过得不舒服,爸爸明白,这样好不好,爸爸把隔壁那栋别墅买下来,给你住,离得近,爸爸也安心。”
    “对不起,爸爸。”
    道歉不是为拒绝,而是,怕以后她用自己的手段解约,父女间闹得不好看。
    苏稚杳成年了,一个成年人,只要她想,谁都管控不住她的人身自由,苏柏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把她养在身边管着,深思熟虑片刻,出于无奈,他重重叹了口气,绕开书桌,三两步到苏稚杳面前。
    他双手温柔地握住她肩膀,神情严肃地对她道:“杳杳长大了,想自己住没问题,告诉爸爸想住哪儿,爸爸确认过治安问题,就给你在喜欢的地方买套房子,女孩子,安全最重要。”
    苏稚杳清楚,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今晚不说出个所以然,他是不会放她自己在外面住的。
    “永椿街。”苏稚杳不动声色说:“离琴房近。”
    苏柏松口气,当时第一反应是,幸亏她还搭理自己:“好,爸爸明天托人看看。”
    苏稚杳不作声响,眼底暗色被长睫掩盖。
    永椿街近国贸主干道,地标cbd中央商务中心,附近多为商用住宅,这里的房子基本都是投资商置办,用于升值,而非居住。
    苏柏不会放心她在那样的环境。
    一是投行那圈子太乱,他不想她有任何接触的可能,首选一定是最新适合居住用途的房子,二是真正在永椿街上的房子本就不多。
    想一想,左右都只有梵玺大厦最适合。
    意料之内,翌日中午,苏稚杳就接收到了梵玺官方投送的欢迎入住短信。
    公司高层正在研讨重点项目,苏柏抽不出空,全权托总助置办,总助办事效率高,不出一上午便完成购置,并电话告知她,屋室在梵玺大厦凤凰层,可随时入住,房产所有权证书和房屋赠与书会在公证后交到她手上。
    凤凰层,通俗而言即次顶层。
    也就是贺司屿下面那一层。
    显然贺司屿的行踪对外界隐秘,少有人知道住在梵玺顶层的人是他。
    昨晚收拾行李,睡得略晚,一睁眼就是中午,接完总助电话,苏稚杳靠在床头,出神地望着窗外放晴的朗朗日光。
    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莫名可笑。
    说父女亲情淡薄吧,几个亿的顶级住宅,他能为她一句话全款付清,不眨一下眼。
    但要说这份感情有多深,又实在毋庸至极,对她的两亿违约金,他是吝啬不已。
    苏稚杳环视这间住过多年的华丽卧室,看完最后一眼,她没有迟疑,起身下床。
    不管要她和程觉结婚,是为公司谋利,还是真如他所言是为她着想,都不再重要。
    忍耐这么多年。
    她也该自私一次了。
    女孩子的东西向来繁多,苏稚杳装了好几件行李和大收纳箱,都是护肤化妆品,衣物和包包之类。
    把她的行李送到梵玺物业的事交给杨叔和小茸,苏稚杳吃过午餐后,就叫车去了琴房。
    她和saria约在下午两点。
    出于礼节,苏稚杳准备提前半小时到场。
    天气很奇怪,昨夜还落了好久的雪,今日太阳竟有些烈晒,气温回升得明显,有种冬去春至的错觉。
    从下车到琴房门口,只有一百米的距离,苏稚杳却走得格外煎熬。
    这种煎熬并非痛苦和折磨,而是内心过于兴奋和激动导致的紧张。
    马上就要见到这位仰慕已久的世界第一现代女钢琴大师,自己作为信仰的存在,那感觉就好比被关在地窖千万个日夜后,突然重见天日的第一眼,总是会有点应激反应。
    苏稚杳心上有鹿在撞,怦怦跳得飞快。
    怕自己到时语无伦次太失礼,那一小段路,她在脑中反复演练见面时得体的对话。
    也许异常回温,空气里一股子潮热,苏稚杳更焦虑了,扯了扯领子,走进那栋欧式洋楼。
    她特意早到,以为还有空平息心情。
    却没想到,推开正大门,隐约听见有对话声,走在通往房间的长廊道,越往深处,聊天声逐渐清晰。
    他们说的是德语。
    女人的声音年迈,如古钟苍而不弱,另一道声音淡淡的,低音磁沉,是年轻男人的嗓音,很有熟悉的感觉。
    苏稚杳意外怔了下,思绪迷蒙着,脑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只是未等她深想,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琴房门口。
    抬眼望过去。
    欧式古典风格的大房间华贵雅致,纯白丝质落地窗帘完全拉敞开,窗明几净,室内一片透亮,照得中央那架三角钢琴愈发亮黑。
    落地窗前,站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笑起来眼角牵出深深的皱纹,尽管年事已高,但她身材保持得很完美,没有任何佝偻的痕迹,眼神富有精神活力。
    身边和她闲聊的男人,单手抄在裤袋里,一只厚雕花玻璃杯随意捏在身前,无论是垂耳聆听,抑或是言笑交谈,画面里他待人接物的本事,尽显游刃有余的轻松和自如。
    苏稚杳目光定在他身上,惊诧得怔住。
    昨夜,在她提出想要他陪时,明明他的态度不愠不火,意思明确,他不是她的许愿池。
    可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始料未及。
    留意到门口的动静,贺司屿谈叙中回眸。
    两人的目光于半空中交汇。
    今天他的着装不像平时那么商务,偏休闲,羊绒面料的西服外套,里面不再是一丝不苟的衬衫马甲,而是件纯黑色小高领,收在裤腰里。
    他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灿金,竟衬出几分温柔儒雅。
    遥遥对望间,苏稚杳不由走了神,耳边恍惚有自己的心跳声。
    大约是她愣住太久,苏稚杳看见他慢悠悠抽出裤袋里那只手,掌心朝上,手指随意地对她曲了两下,示意她过来。
    四肢仿佛牵引着丝线,他一招手,苏稚杳就被一道无形的力带着,不由自主走过去。
    人到他面前,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双晶莹的眼睛诧异过后溢出惊喜。
    眉目一展,苏稚杳倏地冲他绽开笑容,笑得比落地窗外的阳光还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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