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司屿几不可见地怔了下。
    仅仅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便就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那双深黑的眸子不避不退,直视回去,沉稳而强势地锁住了她。
    这回,她眼神不见一丝闪躲,温顺定在他的目光里。
    四目相对间,时间被无限拉长。
    “是这样吗?”苏稚杳睫毛轻眨,眼底融出笑意时,自然上翘的眼尾隐约带出一抹娇艳。
    她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谈判技巧学以致用,柔柔问他:“贺司屿……”
    “你可不可以让着我点儿?”
    第8章 奶盐
    面前的姑娘只有二十的年纪,生日又小,圣诞节,都是年尾巴了。
    她是标致的小鹅蛋脸,轮廓线条柔和,皮肤很白,细腻得不见毛孔,接近奶冻吹弹可破,尽管有妆,但完全遮不住幼态,仍不显成熟。
    眼睛里总有水光,干干净净地看着你,明知道她怀着一份小心思,偏就是一点刻意的痕迹都找不出。
    事实上,在苏稚杳来之前,贺司屿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可她一出现就露怯地躲到墙边,低眉顺眼,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那些不悦突然就无处发作了。
    贺司屿面上依旧是不近人情,不过两人呼吸的距离隐秘,他声音随之放低不少。
    “我要是没让,那对钻石今晚到不了你手上。”
    苏稚杳眼睫微微一颤。
    她知道自己玩不过他,叫价时心里是没有底的,可没人给她后退的余地。
    古人有气节,说誓不为奴,她也是一类的心情,誓不做价值工具,后辈子交代在一场铜臭的商业联姻里平庸地过去。
    苏稚杳时常觉得,周围人都太古怪了。
    一边在象牙塔里养着你,给你活着不用拼命的头筹,一边把你往白玉楼里逼,为了活着你又不得不拼命剑走偏锋。
    等你落得个半死不活垂死挣扎,他们还要来怪罪你没心肺不懂事。
    她今晚放下骄傲,把自己伪装成诱饵一般,摆放在这个处于最高云端的男人面前,明明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却想用这种方式俘获他,都是被这么赶鸭子上架,走投无路。
    意料之外的是,贺司屿非但没为难,拍卖会上甚至给足了她面子,没让她下不来台。
    在她剑走偏锋的花招里,他是无辜者,苏稚杳多多少少有一点愧疚。
    苏稚杳支支吾吾,心虚地冲他笑笑,眼睛弯成一条月牙。
    贺司屿看了她几秒,撇走目光,踩在台阶的那条腿放下去,抬手睨了眼腕表:“半小时后我有个电话会议,再杵着,浪费的是你的时间。”
    小姑娘短促一声“哦”,忽然善解人意得不行,像是不耽误他工作,扭头就往楼上去,鞋子的细跟踩着木质楼梯哒哒作响。
    贺司屿抬眼。
    视野里,那道窈窕的身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贺司屿双手揣回裤袋,不紧不慢跟上。
    茶室有种侘寂风,极简的深红木,冷淡的磨砂黑灯具,主墙靠着一幅落地水墨画,宽敞到能踢球的空间显得很空,和他的人一样,透着冷感。
    一张原木桌,苏稚杳坐在贺司屿对面,双手捧着脸,乖乖等着。
    他手指冷白修长,捏住白衬衫袖口,慢悠悠挽起两褶,握着沉重的沸水壶冲淋青釉瓷茶具时,手背蜿蜒至小臂暴露出明显的青筋。
    这手,不抓床单可惜了。
    苏稚杳转瞬就被自己不正经的思维吓了一跳,都怪美国开放的性文化,待了几年,以至于她经验不足,理论丰富。
    她无中生有地低咳一声,偏开脸,玻璃窗望出去,环剧院的人工湖无光无波,映出黑稠的夜幕,和无声的落雪。
    “我们每次见面,都是下雪天。”
    贺司屿指尖掠过那排装茶叶的瓷罐,挑中一罐上好的毛尖。
    没打算回应。
    她却突然回过头,对他巧然一笑,惊喜得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贺司屿微顿,想起两年前圣诞,她摔在钢琴边,胳膊哆哆嗦嗦护到身前,狼狈又可怜。
    那时也是个大雪夜。
    只是这姑娘完全没认出他。
    “确实。”贺司屿耐人寻味一句,掀开那只瓷罐的盖子。
    苏稚杳目光又被他的手吸引过去。
    看清罐子里面透绿的茶叶,她恍然担心起来:“喝这个会失眠吗?都这么晚了……”
    苏稚杳声音越来越虚。
    要喝茶的是她,怕睡不着的也是她,今晚拍卖会上给他找麻烦的还是她……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苏稚杳感觉,他的耐心只有最后一丁点了,可能马上因为她这句话用尽,叫人把她架出去。
    可不按时睡觉的话,气色会变差的。
    苏稚杳悄悄去瞅面前的男人。
    他也正好看过来,视线沉沉,黑冷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给我出去”五个字。
    苏稚杳凸了凸下嘴唇,低下头不敢吱声。
    她看着倒还挺冤的。
    贺司屿睨她片刻,瓷罐清脆一声盖回去,取了那罐法兰西千叶冻干玫瑰,用茶匙拨出几朵到瓷壶里,沸水洗过一遍,再注水静置。
    这些他做得讲究,很沉得住气,动作安静优雅,一滴水都没溅出去。
    意外地,和她听闻到的那个阴郁矜骄的贺司屿不太一样。
    苏稚杳托腮静静看着。
    眼前全是他的手和上半身,黑金腕表,素银尾戒,白衬衫,西服马甲……
    眸光随他手的轨迹移过去。
    他打开后方的木柜,拿出一瓶特供牛奶,看样子是准备给她泡杯玫瑰牛奶茶,助眠。
    苏稚杳眼皮跳了下,忙出声:“我……”
    贺司屿虎口卡到瓶盖刚要拧,闻声停住,耐心不足地蹙了下眉,撩起眼皮盯住她,用眼神质问她又怎么了。
    “我……”苏稚杳温温吞吞半晌,很小声地溢出一句话:“乳糖不耐受。”
    喝不了牛奶。
    “……”
    贺司屿语塞几秒,见她一脸无辜,想想又无从怪罪,他沉着脸,按了下桌旁座机的通话键。
    前台接通,女接待生热情的声音响起:“贺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送瓶椰乳上来。”他言简意赅。
    那边立刻应道:“好的,您稍等。”
    贺司屿断开电话,从柜里翻出两只玻璃杯。
    他的迁就和容忍已经超乎了她预料,苏稚杳又生出点过意不去的心情,声音很小地试探:“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啊?”
    贺司屿半敛双目,给自己倒了杯七分满的玫瑰花茶:“苏小姐今晚坐在这里和我独处,不就是为了麻烦我么?”
    他轻描淡写,话却又很有穿透人心的尖锐。
    苏稚杳有种被看破心思的难堪,目光仓促瞥走:“什么、意思……”
    贺司屿倒是无所谓她继续装傻充愣。
    “我有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听你讲。”他慢慢抿了口茶,嗓音也是慢条斯理的:“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想要的。”
    心倏地重重一颤,苏稚杳不由深呼吸。
    她拿不准,此刻是不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时机。
    前台办事效率很高,没两分钟,椰乳就送到了贺司屿面前。
    贺司屿始终是尽在指掌的松弛姿态,不急着听她回答,慢悠悠用奶壶把椰乳煮到最适宜的温度,丢进玫瑰茶包,等茶包溶解出颜色,与椰乳彻底相融。
    这么沸沸扬扬的烫手事,到了他手上,竟然可以如此赏心悦目。
    苏稚杳投入欣赏之余,突然头脑一热,问出一句傻话:“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答应吗?”
    贺司屿很淡地抬了下眼睫,又垂下视线,握起奶壶往另一只空杯中倾倒,在温椰乳注入玻璃杯的声音中说:“苏小姐。”
    放下壶,伸出长臂将杯子搁到她眼前。
    他云淡风轻道:“我不是慈佛。”
    随着呼吸,苏稚杳四周的空气顿时融入一阵醇厚温暖的椰奶香。
    她抽回神识,反应到自己刚刚异想天开的胡话。
    幸亏没冲动被套出目的,否则徒劳一场。
    苏稚杳松口气。
    她意识到他似乎对这地方很熟悉,如果不是知道这里是在剧院内部,苏稚杳都要以为自己到了他的地盘。
    而且一间茶室,应有尽有,居然连姑娘家爱喝的花茶牛奶都不缺。
    苏稚杳决定矜持一下,回到迂回的阵线,脊梁背直直的,若无其事回应:“没有,我就是想问,你经常带女孩子来这里吗?”
    “你是第一个。”
    苏稚杳愣了下,唇角出其不意地弯起浅浅弧度:“噢。”
    贺司屿回答得很随意,不怎么上心,是在拎起茶杯,余光扫见女孩子在笑的时候,他顿了一顿。
    “谢谢你,贺司屿。”苏稚杳心情愉悦地端起那杯玫瑰椰奶,总是带着笑。
    贺司屿没应声,喝了口花茶,再搁下杯子,双手交叉搭在桌面,叠起腿,人后靠到椅背,慵懒地打量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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