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方明勤夫妇意外身亡时,方应浓心中不是没有过后悔和心软,但这种情绪只是短暂出现,转瞬即逝。她清楚,柿子总是软的好捏,自己只要退了一步,马上就会被踩到脸上。再者,方应浓无法阻止一切意外发生。
    即使给了钱,又怎样?
    不用想,方应浓未来会成为便宜妹妹的提款机,父母一出事,更难甩开。
    凭什么她要为便宜父母的行为买单呢?
    这种蠢事干不得。
    治丧后,方应浓不得不面对那个正在学步之龄的小女孩,耐心全无。
    此时还未到撕破脸皮的时候。
    一切即将开始。
    大庭广众之下,方大姑不会掉方明勤的面子。甚至有这个孩子在,方明勤都不会挨骂。
    果不其然,大姑听了方太太有关“最近孩子发烧,反反复复不见好,我们俩很多事都顾不上,这才耽误了回来的时间”的解释,面色略有松缓,让他们上楼。
    说到底,是亲姐弟。
    方应浓在大姑面前,装着礼貌乖巧地叫声爸妈。进了屋,当着便宜父母的面,把自己的房间门锁上,去洗了两个杯子,拿热水瓶来倒了两杯水。
    方应浓无视掉方太太那句“这是你妹妹,你快过来看看”,抱着双臂站远点,冷眼旁观便宜爸妈围着便宜妹妹团团转,看了会儿,觉得索然无味。
    适时提醒方明勤夫妇不要在楼上呆太久,方应浓下了楼。
    这一晚折腾到半夜。邻居回家后,他们还得收拾残局,方应浓和唐起云回房间眯了两三个小时,天刚亮就跟着出发回老家。文女士带唐起云载方大姑一家,唐成端带方应浓载方明勤一家。
    灵堂设置在村子里专做红白喜事和大型活动的公堂,聚餐用的碗筷桌椅都已经从村委会里借出,趁着空,过来帮忙的人把该洗的该擦的都好好收拾了一遍。
    骨灰放在灵前照片后,桌上香炉里燃了三只细香,摆了一堆纸钱,桌下放着爷爷穿过的衣服鞋袜,桌前摆了一个火盆,一个供跪着烧香祭拜用的枕头。
    方应浓跪着点了三支香插上,烧完纸后认真磕了三个头,被叔爷爷抓去算账。
    村子里许多人都来帮忙,去修坟和忙活厨房的,加起来二三十个人,加上自己家人人头,拢共八十余口人。昨日买粮油大米和菜的钱全是叔爷爷垫的,停灵两天后安山,来吃饭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场丧礼的花费现在得准备出来。
    叔爷爷领着方明勤和方大姑等人和村委会的人商量,借鉴今年前几次白事的花费,预估总额再平摊到每个人身上,多退少补。
    一笔又一笔的现金交到方应浓的手上,唐起云问唐成端拿了车钥匙,出去拿了平板又迅速跑回来,一人拉表,一人报名报数,配合无间。
    出去买菜的人已经回来,被指到方应浓面前报数记账。
    方明勤觉得方应浓管钱不合适,想换个人:“小叔,咱们这么多大人呢。”
    叔爷爷摆摆手:“各有各干的事。”
    若不是众人都在,方应浓非对着方明勤翻个白眼不可。
    这样的大事,村子里专门负责的班子抓流程,家人各有分工。今天方明勤他们这辈需要前往各处亲戚报丧,请人明晚到场,来送最后一程。
    唐起云则是接下了写挽联的活计。
    众人各自散开,方明勤没有找到和方大姑私聊的机会。
    从早到晚,不断有村邻带着纸香前来。老人打头,背着手,身后跟着自己的儿女孙辈。有不少是时常上家里吃饭的熟面孔。
    这会儿不是周末,学生们能出现在这里,方应浓心知定是请了假。
    方应浓随着亲戚们跪下还礼,等祭拜的人烧完最后一点纸,起身朝他们抬手,才陆续起来。
    水泥地坚硬,天寒地冻,即使裤子加绒加厚,也挡不住冬日里的寒气入侵。
    许多人都很诚恳,带来的纸会全部仔细撕开烧完,一人就得烧上个好几分钟,一人接一人,一次跪上个十余分钟都算少。方应浓跪得膝盖快没了知觉,不用猜,都知道膝盖好不到哪里去。
    方应浓盯着灵前香灰快满了的火盆,神色怔忪。
    有很多人都会记得爷爷。
    爷爷是读书走出去的,从中专到本科,从县里到市里,农村学子求学路上的艰辛,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以村子里一有外出求学的青少年,老头子都是不吝于伸手能帮一把是帮一把。家里的地址,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这是他离家多年,至今仍和村子里所有人都熟稔的原因。
    村子里的人记这份情,连带着对方应浓都爱屋及乌,及至半夜,已有许多人让方应浓去自家歇息,被婉拒后,又都抱来自己的被褥枕头,给这姐妹俩铺好。
    方应浓道过谢,依旧守在灵前,时不时地续香。
    下午唐成端买了两把长香,点上三支,能燃好几个小时,实是不需要方应浓频繁续细香。只是方应浓毫无睡意。天气不好,连个星星都没法看。
    这群人此时对方应浓的殷殷关切是真,日后站着说话不腰疼,对方应浓的道德绑架也是真。
    都是他们。
    方明勤夫妻意外身亡后,他们疼爱的掌上明珠成了别人的累赘,大姑和舅舅们不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抱着哇哇大哭的麻烦,从本地卖惨到方应浓的学校,笼络了一批正义侠跳上跳下。
    方应浓在两地被骂到人尽皆知,也不过是一星期的功夫。太多的人看不过眼了,包括这里的人,皆认为方应浓太狠心,做事太绝。
    很多人都说,人死仇散,总归妹妹是无辜的,你一言我一语,苦口婆心。但发现方应浓坚定难劝后,他们深感自己一片好心被辜负,恼怒离去。其中到底是什么心思,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方应浓从不吝于以最大限度的恶意去揣测别人。
    好是因为爷爷,她坦然受着;坏是来源于大家的热心,方应浓不理会。
    主观上,人的好坏界限,并不那么分明。
    思维的碰撞,只是对和对的区别。
    一干亲人熬了好几个夜,身心俱疲,脸色蜡黄,这时候都困极,各自找地方随意拼了两张长凳,抱了一床被子来往上一倒,立刻酣然睡去。倒是方应浓和唐起云他们几个少年小辈,精神头还算不错,连个黑眼圈都不太分明,还能熬。
    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冬雨,长长的雨线从檐下落击地面,缠绵不休。
    方应浓跟唐起云两姐妹去上厕所时,路过厨房边上的礼金房,有争执声从窗户缝隙中传出,当头就是唐成端一声哼笑:“啊,那不然呢?谁养大的自然跟谁亲啊。”
    一窗之隔的两个女孩子都听出了其中未尽嘲讽。
    两人当即驻足,贴着窗户角落一看,唐成端抱着双臂,嘴角翘起,似笑非笑,端着一副‘看透不说破’的模样。
    这个样子,同昨晚方应浓的姿态无二,气得方明勤脸色铁青:“我爸什么时候不偏着你?你一贯来都会惺惺作态。”
    里面方大姑、方明勤、叔爷爷等人齐在,各有各的发言。
    二人听了半晌,果不其然是为爷爷遗产归向。
    老两口没置过产,除了套学校分的房子,便剩下些存款,两个儿女对半分。去前有众位亲友见证,爷爷叹气,道儿女生来都是债,方明勤只生不养,老两口担了这个业障是理所应当,只是苦了方应浓,十几年来像个孤儿,为避免他死后方应浓上街要饭,儿子那份便直接留给方应浓。
    有了这一层,叔爷爷自然不同意方明勤要把钱从方应浓手里拿回来,道:“平平是你女儿。”
    方大姑下午则是信了弟弟口中‘投资朋友业务’的鬼话,此时为弟弟说话。
    侄女只是读书花钱,生活费和学费以后都是弟弟出,手上握着这笔钱也没地儿用,也就吃吃银行利息。横竖弟弟和侄女是一家人,这可不就是左手倒右手的事。
    方应浓顿时被恶心得够呛,拉开窗户就是一声呸,“好一个不要脸。”
    这一骂人,唐起云当即就知道不妙。长辈齐聚的场景,一味的火气只能成为把柄。
    唐起云扯了方应浓一下,及时制住了方应浓亟欲踹门的动作,她敲着方应浓的背,怕方应浓在外面发起火来,吵醒别人不好,当下也不适合。
    方应浓这才压着火气站定,改伸手推门。
    关门时同贴着墙侧站在阴影里的唐起云对上眼,唐起云正垮着张脸,两手握拳在眼下做大哭状冲她示意。
    方应浓闭了闭眼。
    转过头来,方应浓眼睛红红,她瘪了瘪嘴,又很快忍住,一副倔强的神色:“爸,您敢不敢让大家知道,您不止从没给过养老费,养我的钱都是拖到我十岁上我奶跟您要的。当时您给钱的时候不太情愿说过什么您自己忘了是吗?没事,我提醒您,您说:这孩子以后我不管了,随你们便。”
    很多事只要有提起,大人就算避着小孩,也难免会漏出一二。方应浓知晓后不言语,只记在心里,在深夜里拿出来反复推敲,想自己推断个原因。答疑解惑的窗口没寻到,但蛛丝马迹,积攒得多了总能串上。
    哪有那么多事需要理由。可能很多单纯只是:我想了,便这样做了。
    以前父女对骂习惯了,方明勤头次见方应浓这个路数,张了张嘴,反应慢了一瞬,被方应浓连珠炮似的堵住。
    “我知道我是个累赘,妹妹那么可爱,身体又健康,谁会不喜欢呢?我理解的。”
    方应浓一边说着理解,一边捂住自己的脸,“我经常会想,如果我生下来身体不是那么差,是不是就会在你们身边了。这样爷爷奶奶也好过点,不至于退休了还得算着钱过日子。”
    “我从小到大生过多少次病,能活到现在,都是我爷奶费心费力费钱养出来的。要是靠你给的那笔钱,我早病死在医院了。”
    “爷爷临终前,是跟姑姑交代过的吧?”
    面对侄女望过来全然信任的眼神,方大姑犹疑片刻,点了点头。
    弱者好像在博取同情这块,有天然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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