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从云层中落下,在海中央射出一道金光,长而缠绵。金子在海面跳跃,随着夕阳西下,离他们越来越近。
    察觉到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流逝,尚烟笑了一声,道:“紫修哥哥,过得够久了,你可以回来啦……唉,我好不容易成功了,都等到太阳下山了,你不会要我等到明天早上吧?”
    到最后,黄昏几乎跳到了脚下,好像伸手便可以把它们捞起来。除此之外的海面,则是在藏蓝与淡金间切换。云朵似凝聚的大石头,离海平面尤其近,不时阻止太阳灿烂的身影。夕阳时而被云层遮住,时而完全暴露在外,视野中的一切,包括怀中人的轮廓,也是时而笼罩金光四射的辉煌,时而陷入黯淡模糊的惆怅。
    在尚烟心中,恐怖的预感悄悄蔓延。
    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真正的紫修哥哥,已经消失了两千零八十四年。若紫恒的精神衰弱,便意味着紫修能回来,那么,两千多年时间,紫恒难道没有一刻感到软弱过?
    可是,紫修一次都没出现过。
    其实,当你说出绝情之话时,他便让你如愿以偿,彻底消失了。
    如今,你以为逼走紫恒,便能换回紫修?
    帮凶杀了刽子手,便能让死者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覆水难收。
    这之后几百年的努力,不过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尚烟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
    “不,不可能的。”她强笑了一下,摇摇头道,“不,紫修哥哥是很坚强的人,他不会这样放弃生命的。”
    她握着他的手,坚定道:“东皇紫修,你快回来啊……魔界需要你,大家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她越握越紧,只想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好像只要将他焐热了,他便会醒来。
    树叶郁郁葱葱,面光的方向也镀上了金色,阴影部分却依然翠绿。太阳竭尽全力,烧光了又一天的燃料,似乎只想让尘世记住它的光与热。随后,它周边的光变成红色。附近上空的云也变得上暗下红。苍穹似打碎的染坊:黄金,深灰,暗红,天蓝,藏蓝,纯白,瑰红,全部揉在一起,变成了海湾的幕布。
    这是一日中最短暂的时刻,却也是最美的刹那。
    男子的面容美丽俊秀,也因着这七彩之光更加灿烂。
    但他们身处雪地之中,他的体温迅速下降,已与冰雪无异。
    尚烟全身冷汗涔涔,抓着怀中人的手,又摇了几下,声音已带了一丝哀求之意:“紫修哥哥,我错了,真的,我不该不查清真相便质问你……你醒过来……好不好?只要你回来,你怎么责骂我、惩罚我,我都接受……”
    与紫恒对峙的数百年,尚烟一直很顽强。
    此时,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出神很久,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又如梦初醒似的,接着摇晃他。
    但她知道,这只是一个躯壳,没有灵魂。
    最后,天黑了。远处码头的灯亮了。它安静而孤独,成为了夜晚的太阳,指点着迷途飞雪的方向。
    天衡死时,尚烟还能感到生不如死的痛。
    现在,她知道,大哭、崩溃、甚至精神失常,才应该是她的正常反应。
    可奇怪的是,她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大概是因为想通了。
    她写了一封飞信给胤泽,又回到紫修身边。
    “紫修哥哥,你放心地去吧。我会把天衡救回来的。”她理了理紫修的头发,心疼地抚摸着他额上的疤痕,“他的元神还在呢。只要我将自己融化,打造新的躯体,便可以延续他的性命。”
    她抱住了紫修冰冷的身体,又轻轻道:“而我们俩,也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说到最后,她闭上眼,眼泪落下来,却是在一张满足的笑脸上。
    落雪如杏,点亮了尚烟这一生所有的记忆。
    往事如水,历历在目,略过八千五百三十九年的生命之海,燃烧成了一片璀璨的云烟。
    尚烟紧紧搂住紫修,身体微微抖了一下,额心昭华神印上,便有金光射出,迅速灼烧她的元神。
    她的黑发与紫修的发纠缠,白肤如雪,红唇如樱,一身白色裙袍在风雪中抖动,又被昭华之光染成了金色。
    新生植物般蓬勃,焚烧生命的美丽。
    “你曾说过,让我来世嫁你。要信守承诺哦。”她用小指勾住紫修的小指,轻摇了两下,便牢牢缠住,再不放开了。
    她的修为已能名列九天至高神族之中,这一散元,也引起了乾坤撼动,神光万丈,雪原融化,海水倒流。
    眨眼之间,昭华神光所过之处,芳草萋萋,鲜花盛开。
    大雪都融化了,花瓣却又落成雪。
    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飞速流逝,尚烟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因为,四周有彩蝶翩翩,它们比翼双飞。
    她的怀里有紫修,他们终成眷属。
    “紫修哥哥,来世再见……”她将脸贴在他的额头上,轻声道。
    远处,海浪声阵阵;近处,芳草香盈盈。
    忽然,怀里的人动了一下。
    尚烟睁开眼,没敢动弹,以为是错觉。
    “烟烟。”怀里的人沙哑道,“你……在做什么?”
    尚烟愣了一下,忽然傻眼:“在、在散元……”
    “你疯了?!”紫修猛地坐起来,“快停下。”
    尚烟赶紧中止了散元术法。
    随着术法停止,所有光与热也跟着散去。
    月色重新笼罩了月神天,飞雪似白色的巨网,轻盈缠绵,将他们团团包围。
    紫修伸手捏了捏尚烟的肩、胳膊,又反复检查她的身体,道:“你散了多久了?”
    “你是……你是谁?”尚烟道。
    “你散了多久了,快说。”
    “没多久,只刚开始……”
    “还好。”紫修重重吐了一口气,似乎被吓得不轻,又严厉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这样了,听到了?”
    他吐息时,白雾从口中冒出。
    银白天地间,万物旖旎如梦。
    大雪清扬潇洒。人如雪,雪亦如人。
    尚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紫修的下巴,见他抬起眼眸,便似烫了手似的,收回了手。可是,透过雪网,与他四目相交的刹那,她便感到胸腔中似有沸水震颤,一抹滚烫的痛感汹涌而上,在眼眶中打转。
    “紫修哥哥……”她揉了揉眼睛,“我,这是死了?我产生幻觉了?”
    “没有,我……”
    紫修本想说“我知你不想再见到我”,但少年人偶的记忆也回归了本体,他停了一下,想起自己与尚烟在清容镇的种种,想起自己各种幼稚的举动,写那么简陋的婚书,陪尚烟生下天衡,等等,只觉得有些好笑,有些伤感。
    霎时间,千言万语,也不知如何表述,紫修只道:“不是幻觉。我回来了。”
    尚烟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一个激动,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哭得一塌糊涂:“紫修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还道你死了……”一边哭还一边瑟瑟发抖,活像个学步摔跤的小孩。
    “你以为我死了……”紫修皱了皱眉,道,“所以,这是你散元的原因?”
    “嗯……”
    紫修微微一怔,心中先是感动,后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捏了一下尚烟的脸颊:“笨死了。即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不可能!”尚烟擦着眼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狼狈不堪,“你只要再死,我也跟着死。”
    “不准。”
    “我不管你准不准,那便别死了,不然我立刻原地马上死给你看。”
    “你……”紫修拿她没辙,只得叹息,“好了好了,别哭了。”
    “你不知道,你离开以后发生了多少事,天衡没了,紫恒没了,青寐姐姐没了,魔界四分五裂了……”
    “魔界的事我知道了。我有人偶的记忆。你别急,把事情讲清楚。”
    于是,尚烟将这几百年的事都告诉了紫修。
    紫修一边听,一边握拳、催动煞气,以确认自己的力量。听到最后,紫修咂了咂嘴。
    尚烟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先想办法救天衡。”紫修站起身道,“走,去找胤泽。”
    “好!”
    尚烟像瞬间活过来了,挽住紫修的胳膊,一路跟他飞离雪原,在清容镇找到胤泽。胤泽还在为天衡疗伤,暂不容打扰,尚烟干着急了一阵,不住擦眼泪。
    也不知怎么了,一面对紫修,她总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紫修见状,转过身面对她,擦掉她的泪,叹了一声:“怎么还在哭?担心天衡?”
    “可能是吧……”
    “别着急,先看看胤泽疗伤结果。”
    “嗯。”尚烟吸了吸鼻子,道,“对了,你为何会突然醒过来了?我以为两千年前,你把身体让给紫恒了……”
    “当时我确实控制自己意识,选择永远沉睡了。”
    “这……这岂不等于自刎吗?”
    “差不多吧,但我先前留了一手——将你的元神和我的魔核系在一起。若你元神有大变动,我能感知到。”
    尚烟突然想起,两千年,她和紫修说永不相见那一夜,紫修曾经在她的胸口灌入了什么……原来,竟有如此作用。
    她道:“即是说,只要我的生命出现危险,你便会醒过来?”
    “嗯。”
    尚烟本来在哭,但听他这么一说,又破涕为笑:“真好。还好我是真想死,不然,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到你了……”可一想到紫修便在那样绝望的时刻,依然把保护她当做最重要的事,眼泪又不要钱似的流了出来。
    何为海枯石烂,生死相许,大概便是如此了吧。
    看她如此感性,紫修心疼不已,又无能为力,只能垂下头,侧了侧脸,亲吻她唇侧的眼泪:“别哭了,乖。”
    见她没有好转,紫修将带有咸味的唇覆上她的唇,温柔地吸吮唇瓣,又以舌尖挑开她的唇缝,带着熟悉的苍兰花香,侵袭了她的五感。
    大雪如繁花,点缀了海上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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