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毅烧的马奶粥好了,毕力格盛了碗进屋,没过几分钟,里面争吵剧烈,传来碗筷摔砸的声响。
    大家进去时,只见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毕力格,红着眼圈,冲出去又盛了碗粥进来,跪在榻边求他的父亲吃。
    毕力格的父亲叫吉仁泰,听说年轻时也是训马的好手,不过自从妻子生病走后,意志逐渐消沉,常一人骑马在草原四处飞驰,总说纵马奔跑时,能在瓦蓝蓝的天空瞧见妻子的脸。但两年前,他从马上跌落摔断了腿,卧病在床,脾气越来越差,前一阵又检查出了极坏的病。
    毕力格捧着粥碗,跪在榻边苦苦哀求着,吉仁泰不理,仍是用粗重的蒙古语破口大骂,高苒悄悄扯了扯伊珊袖子,小声问他在说什么。
    伊珊把吉仁泰说的话告诉高苒,原来吉仁泰最近总是说自己有件熏皮袍,是乌珠穆沁的妻子为他亲手做的,他现在快不行了,必须穿着这件熏皮袍下去找他妻子。没有这件熏皮袍,他的妻子便认不出他来,不会再理他。
    “哪有他说的那样的熏皮袍?乌珠穆沁的熏皮袍都用库锦镶边,内侧用红蓝色的彩条点缀,根本不绣花卉,他是病糊涂了,神志不清,才说自己有一件绣了达子香的熏皮袍。”伊珊嘀咕。
    “为什么不照他说的要求,订做一件?”高苒心里突然有了恻恻的哀戚,感动于吉仁泰对亡妻的情意。
    “愿意做熏皮袍的就那几家,根本不愿意背弃祖宗传下来的规式规矩,绣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乌珠穆沁人是天生的固执传统。”
    高苒看着榻上的老者,方才一场大骂耗尽他所有精气,现喘着气咳咳咳,咳得空气都是血腥味,脸颊两团肌肉深深地凹陷,额头一圈一圈的纹路,像莫日格勒河上深冷的冰纹,鼻歪口斜,饱受着病痛的折磨,狰狞着,唯有眼睛里依然有光,枯萎的手指向衣柜,青紫的嘴唇蠕动着,已经吐不出字来了。
    夜深,齐毅一直没有睡,他隔着窗户看向庭院,女人的身影忙忙碌碌,对着手机视频在搭建做熏皮袍要用的架子。
    他忍不住走出来,问:“怎么不睡觉?”
    高苒一愣,抬头看他,“我想做件熏皮袍给吉仁泰。”
    齐毅低头看向她手机上关于熏皮袍的纪录片,摇摇头,“来不及了,做张熏皮袍最快也要一个月,大夫说他就这几日的功夫,随时都会走的。”
    “那也要试试,万一赶上了。”高苒坚持,依旧动手继续搭建。
    黑沉的夜里,她戴起羽绒服的帽子,帽沿边浅棕色的茸毛衬着脸,神色坚定,眉目认真,寒风拂过,齐毅只觉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发光。
    没有继续再劝,走过去默默相帮她一起。
    翌日清晨,齐毅让人送来整张的绵羊皮,是预先熟了皮,用黏土和钐镰滚去油脂,又搁在酸奶汤和食盐里浸泡过的,这样可以省下不少时间。
    高苒特地让在北京的助手找了许多达子香的图片发到她邮箱来,她对着图片描花样子,庭院里,齐毅和巴图将羊皮搁在她搭好的架子上,用马粪熏烤着,直至它变成深棕温暖的大地色。
    屋里,高苒拿着熏好的羊皮,用针穿了线,小心翼翼地缝合着皮料,又绣上花,一朵一朵达子香在领子、前襟、大摆,袖口……灼灼地盛开,姹紫嫣红。
    灯光不够亮,他们便移来许多盏酥油灯,齐毅坐在一旁替她挑灯花,换盖碗里冷了的砖茶水。
    高苒一针一线地绣着,当她咬断熏皮袍上最后一缕紫红的丝线时,病榻上的吉仁泰也已到了弥留之际。
    毕力格将熏皮袍替父亲穿上,系上宽长的腰带,开了柜子,拿出脱漆的木盒,从里取出小小的烟荷包。
    吉仁泰合衣躺在床榻,脸庞宁静之极,没有丝毫面对死亡的恐惧,搁在胸口的左手紧紧攥着那枚沉了色的烟荷包,右手摩挲着熏皮袍上茶碗大的达子香花,眼角湿着滢滢的白光。
    高苒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他是在看挂于墙壁的那副相片,秀美的姑娘穿着深红的蒙古袍,脸庞盖着珠红的璎珞,大片大片的达子香在她脚边盛开,她仰着头,微笑着从一串串璎珞的缝隙里瞧她的郎。
    日影一寸寸地西斜,屋子落了黑,渐渐地什么都看不清,一片暗黑中高苒听到了极细小的歌声,是吉仁泰在唱歌,乌珠穆沁的长调,骑马的汉子对心爱姑娘诉说着绵绵的情意。
    歌止,太阳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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