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万世盟约。”她一点点俯下身,交叠的双手越过头顶,叩在蒲团:“请告先祖,弟子拜谢。”
    袁子明倏而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那是一种从这无数牌位、从这座大殿缓缓升溢起的,源自岁月与责任的力量。
    袁子明不由偏过目光,看见挺拔修长的新郎官站在那里,在年少的昆仑掌座叩首时,他垂着眼眸,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沉沉凝望着她,又晦默,又专注。
    袁子明听过外面许多谣言,说昆仑掌座与褚族长早已貌合心离、生出情变,说褚无咎是被逼婚、是为种种利益考量,才娶衡明朝为妻。
    可袁子明总忍不住想起琅琊幻境,想起幻境中那场盛大的帝后大婚,那日宰相府烧天的火光,年轻的新帝勒转马头,马蹄踏着凄艳的晚霞几如疯癫地冲进火海。
    一个男人以这样眼神看着一个女孩,怎么能说他不爱她。
    褚无咎撩起袍角,在旁边的蒲团跪下。
    蔚韵婷望着,袖子里的手指一瞬间紧紧攥住。
    “晚辈褚无咎,拜告昆仑先祖。”他声音低沉而缓:“愿娶昆仑掌座明朝为妻,比翼连枝,举案齐眉,望此后一生,恩爱不疑,携手白头。”
    蔚韵婷瞬间像被迎头打了一拳,耳边嗡嗡作响。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青年,望着他冷静的神容,心中突然生出莫大的惶恐。
    她早知道他会与衡明朝成亲,但那是利益所致,她知道他绝不会甘愿受制于昆仑,他终会与衡明朝解除情蛊、解除婚约,她知道,她早知道这些。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刻她看着他的神情,居然会生出这么强烈的怀疑与恐惧
    ——他的誓言那么真,他的神情冷淡,目光却沉凝而专注。
    蔚韵婷心里无法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动摇了?
    是不是…是不是…他动摇了,他终究还是想与衡明朝连理白头?!
    阿朝听见褚无咎的话,她扭过头,看他一眼。
    褚无咎目视前方,没有看她。
    阿朝抿着嘴巴笑,收回目光,他们缓缓伏身,共同伏身叩拜。
    众多宾客都安静下来,沉默地望着这一幕。
    清微长老欣慰看着她们,眼眶微微泛红。
    他捧起一支长明灯,走到两人面前:“合籍而契,以血为盟,你们各取一滴心头血,滴入此灯,自此此灯将为双生灯。”
    阿朝又看向褚无咎,褚无咎面无表情,已经取过匕首割破手腕,血水落入长明灯。
    阿朝调转体内灵气流动,将手腕经脉中的魔气暂时逼出,她的嘴唇有点发白,咬破手指,鲜红的血珠渗出来。
    她额角渗出细汗,褚无咎看了她一眼,阿朝毫无异色,手指悬在长明灯上,一滴血珠滴落,两滴血珠交汇,如喜夜红烛,长明灯忽而盈盈燃起明红亮光。
    阿朝曾亲手捧过师尊的长明灯,仙魔大战后,师尊祭剑,那盏熄灭的长明灯和牌位一起,被她亲手捧回沧川峰。
    如今,她看见清微长老郑重将这盏红烛明灯放在案桌中间,与自己作为昆仑掌座的明黄长明灯并排放在最前面。
    一盏是她的姻缘,一盏是她的责任,这一刻,都这么灿烂的明亮。
    不知为什么,阿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她突然莫名其妙笑起来,像个傻子,褚无咎瞥她一眼,阿朝扭头看他,眨巴着眼睛还在笑。
    这样更像个傻子,褚无咎有些嫌弃地偏过眼去,矜持地伸出手,男人的手掌修长宽厚,阿朝一把握住,两个人一起站起来。
    乾坤仙门的合籍大典并不繁琐,在师门先祖与众宾客的见证下道侣一起叩拜,再缔燃心头血的长明灯,就算礼成了。
    两个人手牵着手,大红婚衣,郎才女貌,任何人看了,都生出实在般配的感想。
    大礼毕,阿朝他们转向宾客,端起酒樽,开始向宾客敬酒。
    “婷儿,你怎么了?”
    蔚韵婷恍恍惚惚听见关切声,她视线聚焦,对上殷威关切的目光,他用袖子为她擦额角汗水,不解说:“怎么突然冒这么多汗,是不是热了?”
    蔚韵婷看着他粗犷关切的面容,突然心头窜出一种尖锐的扭曲的痛苦。
    为什么这么愚蠢。
    蔚韵婷想,你为什么这么愚蠢?!
    你是魔君,是妖魔的君王,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人之一,可你为什么这么愚蠢?!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妻子变了心你不知道,甚至连马上要杀你的人走到面前,你还在傻呵呵地恭祝他们新婚之喜!
    “威哥…”她终于忍不住哽咽:“威哥…”
    殷威露出错愕之色,他下意识想为她擦拭眼角的泪水,就听见清亮的女声:“魔君陛下。”
    殷威转过头,看见年少的昆仑女掌座站在面前。
    她有秀美的容颜,明亮的眼眸,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却没有半点浮艳,更像一棵亭亭的青树。
    殷威其实对衡明朝印象很深,她是衡玄衍的弟子,连他的义父血罗刹都对她有过不一般的情愫。
    殷威对乾坤仙门心态很复杂,人族与妖魔毕竟不同,他也说不上对人族多么同情,但血罗刹骗他立了一场假的天地誓,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这是让他感到耻辱和羞愧,怀着这种隐约愧疚的心情,他才决定来参加这场合籍大典,他说:“恭喜你们。”
    这话不是虚话,他的心里颇为真诚。
    “你的师尊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敬重他。”他忍不住说:“你成亲了,沧川剑尊必定高兴。”
    阿朝说:“谢谢。”
    殷威沉默了一会儿,他像是有深刻的感受,像是有什么迫切想说的话。
    “你的师尊,我的义父,他们都是盖世的雄豪,却彼此残杀,不得善终。”殷威想起义父,口中泛开苦涩的滋味,他终于吐露心声:“我不想和你们乾坤仙门为敌,我的夫人是你的师姐,你的丈夫也赠过我无患草,我们是姻亲、也有恩义,若能化干戈为玉帛,我愿意与你们人族缔结真正的太平盟约,让百姓安居乐业,共享这三界山河。”
    阿朝看着他,突然说:“魔君陛下,你觉得乾坤子民是你的百姓吗?”
    殷威皱眉:“什么?”
    “你大概不会这么觉得。”阿朝笑道:“因为我现在也还无法把妖魔当做乾坤的百姓。”
    殷威疑惑又恼怒:“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小时候生活在凡人界,我生活的中原与戎狄交界,每一年都要打仗,唯二的和平,一次是戎狄的大汗杀进我们的皇城,砍下我们皇帝陛下的头颅悬在城墙、杀光所有不驯服的汉臣,准备建立戎狄王朝的大一统;一次是后来我们的新君带着朝廷大军杀进草原,将戎狄的王帐烧成灰烬,将戎狄子民并入中原的疆域,逼着他们开荒耕种、移风易俗。”
    巨大的轰鸣从脚底震裂,殷威猛地瞪大眼睛,看见对面的红衣少女用清亮的语气说:“魔君陛下,你不该想与我太平,你应该坚定地不择手段地杀了我,就像我,必定要你今日死在这里一样。”
    “放屁!”
    “我好心来参加你们大礼,你们竟设计害我!是我看错你们人族,装得道貌岸然,竟卑鄙无耻至此!!”
    殷威终于明白过来,他双目瞬间赤红,一掌向阿朝拍去,那一掌被旁边猝起的刀锋撞开。
    殷威心知中了计,他心中充满被愚弄的愤怒,周身爆出暴虐之气,怒吼一声:“儿郎们!与我杀出昆仑!”便转身带着众妖魔向外冲去!
    阿朝被褚无咎及时扯住手臂避开魔君的攻击,她余光瞥见无数道流光紧追而上,霍肃拔刀冲在最前面。
    “你与他说什么废话。”褚无咎不满她多嘴多舌,冷冷看她一眼,松手把她推到后面:“闭上嘴,在这儿等着。”
    阿朝踉跄后退两步,看着他跃身而起,悍烈的灵光划过半空,一力生生撕开漫天浑浊魔气。
    阿朝曾见过师尊与先魔尊血罗刹决战,那时她还不是昆仑掌座、还不用担起这沉甸甸的责任,那时她还可以肆意沉浸在悲痛中,心如刀绞,眼泪遮蔽住视野,几乎看不分明。
    但这再一次仙魔大战,她却从未有过的镇静与平定,仰头专注地凝望着。
    长生珠和她一起望着,心态可没她好,它的心却高高悬着。
    妈的,长生珠恨恨想,褚无咎你丫可一定要撑住,你之后还能不能有媳妇可就看你这一哆嗦了。
    龙啸从昆仑千百座大山中宏宏昂扬,灵光从大地冲天而起,汇成一道道穹顶柱般的锁链,这些曾封印着上古龙息的巨锁将漫天魔秽切割成无数斑驳碎片,大片大片显露出庞大兽形的妖魔被碾碎成尘埃,拖着一道道灰黑烟尘从天空坠落。
    在漫天灰烬中,魔君嘶吼着变作一头顶天立地的巨魔,乌云化作他手中的巨斧,他的法相怒目圆睁,魔斧挟着滔天之势狠狠劈向昆仑云天峰——就在那一刻,升起万钧的光。
    像天地所有的灵光向那里汇聚,汇成一片比太阳更耀眼的光,那是最至高的生灵之力,是天命化作实质降临的规则与法理。
    青年站在那里,他的衣摆被劲风吹得猎猎翻飞,他不握剑,不用刀,不执任何法器,但天道的意志在他面前贯通,浩大而恢弘的灵光从他身后化作凤鸟展屏般的圣相。
    他伸出手,手指修长而泛开流光,在那一刻贯穿魔君的头颅。
    殷威猛地僵滞在那里。
    “威哥!”
    凄厉的女声突然哭喊:“威哥!!”
    那只修长的手缓缓收紧,从殷威识海中把半颗桃型的魔种生生抓出,殷威全身颤动,他所有的生命与力量源源向魔种灌去,天地间所有秽物与魔气妖力都疯涌向那半颗脆弱的魔种,从未有过的恐怖力量迅速蜂聚成风暴。
    “大爷的——”望见这幕长生珠骇得倒吸凉气,它第一次如此失态地尖啸:“不行!这东西已成天地邪物,昆仑龙脉压不住它!压不住它!!”
    魔种被在那只手掌中攥紧,然后猛地爆裂,瞬间浩大的流波覆漫过褚无咎全身。
    长生珠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片天空都不知为何安静下来,所有人屏住呼吸。
    青年衣摆翻飞,片刻的凝滞,在所有人惊骇瞪大的目光中,妖力化作巨蟒般的虚幻长尾,一条一条,肆意而猖狂地从他身后生长。
    “这、这是——”
    有人如遭重闯踉跄倒退,指着他遥遥哆嗦:“…妖…是妖——是妖啊!!”
    所有人突然颤栗,背脊蹿上恐怖的凉意。
    褚无咎缓缓抬起头。
    他抬起头,双目猩红如血,凶戾癫狂,如妖似魔。
    完了。
    长生珠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完了。
    它扭过头,看见阿朝静静望着褚无咎,一点不像看见这世上最恐怖的妖魔,还与从前一模一样。
    她眨了眨眼,神色清明,眼眸熠熠又明亮。
    阿朝看着褚无咎挟裹冲天血气逼向魔君,他一把扯起伏地痛哭的蔚师姐搂进怀里,庞大的妖尾一条条在他身后如虬龙肆无忌惮地生长,所过之处,山崩河裂,魔气如毒瘴蔓延。
    阿朝深深呼吸一下,像吐出所有的浊气,尘埃落定,这一刻,心里竟反而真正轻快起来。
    “珠珠。”她笑起来:“你看,是不是到我出马的时候啦!”
    第91章
    长生珠时常觉得自己要被衡明朝气死。
    “你个榆木脑袋!”长生珠第一万次咆哮:“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个契主,我真是血了霉,倒了八辈子血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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