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相府外,人头攒动,人来人往,许多朝臣或跪或站高声叫嚷:
    “衡相爷!微臣有事请见。”
    “如今满城披红,过两日爱女就将大婚,衡相爷不出来亲眼瞧一瞧吗?”
    “相爷啊,相爷!您可得为天下百姓考虑啊,秦王妃为国母,那是琅琊大师亲口所出的预言,陛下身子愈发差了,正得需要一位顺应天命的国母冲喜祈福,驱褪邪祟,这时候您可不能贪图国丈的富贵,把咱这大颐山河再拖入火海啊。”
    “相爷——”
    清微气得全身颤抖。
    这些家伙,实在欺人太甚!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他厉喝:“这是国相府!岂容他们胡言乱语!把他们都赶走!!”
    “三爷…”有侍从迟疑说:“这些都是朝中官员,各家勋贵——”
    “赶走!!”清微大怒:“大爷正卧病,不管什么人绝不能扰了大爷的清净!给我全赶出去!!”
    “…清微。”
    清微一僵,猛地转头,看见站在屋门口的人:“大兄,您怎么出来了,您——”
    “我都听见了。”衡玄衍脸庞苍白,神容还算平和,他说一句话,都忍不住咳嗽,边咳边低低说:“叫他们进来,让我听一听,他们都想说什么。”
    清微全身僵硬,心里有万分不愿,但看着衡玄衍毋庸置疑的神情,只能低应了声。
    为首的几位勋贵走进国相府,之前与蔚碧说话的户部侍郎吴安良有些忐忑缩着肩膀站在后面,最前面面目阴沉昂首倨容的是如今掌管宗正寺的宗室长辈常山郡王,略往后些的是神色紧张的韩王,后面是几位尚书侯伯爵位的高官。
    众人来到书房前,不等侍从通报,常山郡王重重冷哼一声,上前一把推开门。
    “你——”
    常山郡王大步走进去,众人跟进来,一眼就看见书桌后的男人。
    男人一身清瘦,苍白病容,头发已经全白,嶙峋病骨披着件半旧素褐衣,坐在桌案后,放在桌上的手长而瘦,血管甚至已经枯败得陷进去。
    但即使病得如此,这个男人就是有这种特殊的力量,他竟仍不显出半分老态,他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但那双清明的眼眸,抬眼时投来的目光,像穿透沉年岁月的大树的枝,有着撼动人心的劲力。
    所有人呼吸一窒,刹那间,这十几年来的积威像厚重的云重新笼罩回他们头上。
    吴安良甚至下意识后退一步,脸色泛白。
    之前那些勃勃的野心倏然褪去,他心里莫名涌上一股悔意。
    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不该掺和这件事?
    常山郡王脸色也变了变,但当他看见衡玄衍那满头白发与病败的面容,他心底冲上一股狂妄的快意。
    他是疯帝时期寥寥幸存的兄弟,为了活命曾经过了几十年不人不狗的日子,如今新帝登基,打压旧朝势力,扶持心腹拉拢宗亲,他因为辈分升任宗正寺宗正,终于得以扬眉吐气。
    常山郡王平生最恨疯帝,而第二恨的却不是别人,正是衡玄衍,甚至可以说整个大颐皇亲宗室,无人不视衡玄衍为眼中钉——一个外臣,摄政大颐江山十几年,为无冕之君,得天下民心,压得他们皇室形如落水狗抬不起头,若是再过几年,这天下是不是就干脆改姓了他衡?!
    常山郡王恨衡玄衍,更怕衡玄衍,这个曾亲手斩杀疯帝的男人像最厚重的山和海压在他们每个人头顶,常山郡王曾以为这辈子都要仰他鼻息而活,谁想到,天命如此,让这个男人盛年病重至此,又生出九公子那么一位年轻而天纵的君主,如东升的朝阳,俨然要将衡玄衍这幕日的昏光彻底覆灭。
    常山郡王迫不及待地来了,他要推上那一把,要更快地把他推进阴曹地府里,用他的命,为那年轻而深沉叵测的新帝奉上一张最贵重的投名状!
    常山郡王怨毒地看着他:“衡玄衍,你竟还活着,一口残气喘到现在,真是命长啊。”
    衡玄衍一直在咳嗽,他咳着,抬起头,说:“大婚,是何意?”
    常山郡王顿时露出无比得意的神情。
    他故意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衡相爷还不知道吧!大半个月前,您的爱女出嫁之日,咱们容王殿下起兵,诛杀秦王凉王,入主太极殿,那一日,起事匆忙,您的好女儿连天地都没拜完,就被扔在府中,独守空闺。”
    衡玄衍眼神一沉。
    “但咱们陛下念旧,也没有亏待您家姑娘。”常山郡王笑道:“这不,这就要重办大婚了,要立您家姑娘做皇后,只不过……”
    常山郡王笑起来:“瞧瞧,这是更大喜的事,怕您家一个姑娘在宫里孤单,咱们新帝还接了您的侄女入宫陪伴她,姐妹作伴一起封位呢。”
    一直含默不语的衡玄衍猛地抬头。
    “新帝入宫当日,就把秦王妃接入宫中,命太医悉心诊治,甚至特许其为秦王服丧。”常山郡王得意得面容都甚至微微扭曲:“杀兄夺嫂,不惧青史污名,咱们这位新帝,可真是唐皇再世,多风流深情的人物,朝中文武百官谁不知道陛下喜爱秦王妃,又是琅琊大师亲口预言的国母之尊,听闻服侍陛下身边的吕大监传出风声,已有百官朝议,为江山稳固,纷纷请命陛下册立秦王妃为皇贵妃,同正后仪仗,形如双月同空,不分上下。”
    “——哈哈哈!!”
    常山郡王终于忍不住,猖狂大笑起来:“衡玄衍啊衡玄衍,枉你一世,义子惨死疆场,兄弟血溅朝堂,如今唯一的小女儿,也要做个有名无实的皇后,被夫君负心,被百官蔑视、万民不敬,落在千古青史,便是被万世后人津津乐道的世上最大的笑话!”
    “常山郡王!”清微再忍不住冲进来,怒吼:“住口!住口!”
    他的怒吼声戛然而止。
    他目眦欲裂眼看着,案桌后清癯的人影身形晃了晃,猝然鲜红的血喷出来:
    “噗——”
    “……”
    “大兄”
    清微瞪大眼瞳,在脑子反应之前,声音已经从喉咙撕心裂肺吼出来:
    “——大兄!!”
    作者有话说:
    快到了
    第60章
    太极殿,从寅时天边还未亮,诸众宫人就开始忙碌。
    今天实在是大日子,既是登基大典,又是帝后大婚,王朝数百年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
    吕忠有时实在摸不准陛下的心意。
    秦王妃在宫变当夜被连夜接进宫倍受优待是真的,所有人都以为陛下有意夺嫂为妻,但当有臣子自以为识趣地主动递上台阶请求立秦王妃为后时,陛下却撂了奏章,后来百官退而请命,请册秦王妃为皇贵妃,早日践行琅琊大师的预言以安定人心时,厚厚一叠奏章堆满偏殿案桌,陛下又置之不理。
    而要说这位马上要接进宫的小皇后,那更是传奇,陛下大婚当日起兵逼宫,之后十数日将人冷落在旧邸中不闻不问,谁都当陛下要厌弃了这位旧爱原配,但偏偏圣旨下来,还是立的人家做皇后,不仅立后,还命京中大庆,赦天下减赋税供佛灯,大肆赏赐民间,与登基大典同日,真真是普天同庆,恨不能让全天下百姓都在家里为帝后立生祠碎碎念,祈愿这对帝后千万一辈子恩爱才好。
    吕总管心里转着这些弯弯绕绕,面上却不敢露分毫,轻手轻脚服侍新帝更衣。
    新帝年轻,性子却颇淡漠深沉,平日衣着典雅,难得穿这么大红的艳色。
    不远处新升任的起居郎袁子明正拿着笔兢兢业业记录下帝王言行,但好一会儿没听见陛下说话。
    他有点发懵地抬起头,就看见陛下站在宽大的镜前不说话。
    那是上次大朝会波斯国主进贡来的琉璃镜,足有一人之高,宽过两人体型,镜面明净如水。
    在这样的大镜子里,自然清晰倒映出陛下的神容,那真是玉神秋骨,谪仙风度,长身玉立的青年君王,苍白细致的皮囊,穿着这样繁复艳丽的婚衣,像仙佛,又像妖鬼魑魅。
    年轻的帝王就那么垂眼久久看着镜中的自己,袁子明竟莫名有种他在端睨自己容貌气度的错觉。
    吕总管突然听见陛下冷不丁说:“你说,我比衡玄衍如何?”
    吕总管后脑簌然冒出汗水。
    “瞧您说的,这哪里有可比性。”吕总管笑着说:“您是咱们大颐的陛下,风华正茂,衡相爷是臣子,况且,相爷年纪也大了。”
    褚无咎轻笑,说:“他那样的气度,年纪大些也没什么。”
    “那可不一样。”吕总管呦一声:“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比方穿这身喜服,这样的大红色,您年轻,穿着是仙姿神容,可衡相爷这辈子也没娶过夫人,没有穿过这样的喜服,就这一点,就差到天边去了。”
    褚无咎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置可否,但眉眼到底微微舒展。
    他忽而又开始咳嗽,吕总管连忙递上帕子,陛下接过帕子捂住口唇,殷红的血丝在轻薄布料上漫开。
    吕总管看见那血,心里愈发惶恐。
    陛下生来有病根,随着年纪渐大,身子反倒一日差过一日,自入宫以来已经咳血几次。
    吕总管服侍褚无咎,一身生死荣辱皆系于君主,他这人精明钻营,本就有些信奉天命之说,此时心神大变,甚至颤声口不择言:“可是真如那琅琊大师所言,中宫未立,以致甘霖未降良药未治,秦王妃——”
    褚无咎看了他一眼。
    吕总管脑袋顶窜凉,瞬间清醒,扑通跪在地上:“是奴才失言!请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不远处的袁子明一个激灵,手里的笔差点掉下去。
    帝王慢慢咳着,并不看他,对旁边的瑟瑟恐惧的宫人道:“继续。”
    宫人们一声不大气不敢出,低头继续为君王更衣。
    整个寝殿一片寂静,只有宫人们轻轻来去的脚步和布料细微悉索声。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轻微的骚动,像是有什么人来急报。
    跪在地上的吕总管还是低着头,屏着呼吸。
    君王张开手臂由宫人为他披上裘冕,半阖着眼,半响才说:“起来吧,去看看。”
    “是。”
    吕总管终于大松口气,连忙站起来,躬身退出去
    过了约莫半刻钟。
    吕总管重新走回来。
    但他的神色与出去之前大不相同,袁子明注意到他眼神发飘,像是发生了一件他绝没想到的大事,感受到极大的震惊,甚至透露出不安。
    “陛下…”
    吕总管重新走到陛下面前,他斟酌着语言,好半天,才缓缓小声:“陛下,衡相爷…薨了。”
    褚无咎猛地睁开眼。
    袁子明已经做了大半个月的起居郎,从没见过君王这样的神情。
    “就在两柱香前,相府传来消息。”吕总管小心翼翼说。
    褚无咎沉默半响,冷冷问:“他怎么死的?”
    吕总管小心觑着他的神色,无法分辨他的思绪,但那位盛年的权臣过世,帝王却没有露出任何想象中应该有的喜悦与得色。
    吕总管心里微微咯噔,他莫名感觉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更谨慎说:“自然是病去的,衡相爷也缠绵病榻许久,太医都看不好,本来也没些时日,这天下人都知道…”
    “…只是…”吕总管不知为何越说越觉得嗓子干涩,他吞了吞唾沫,才接着细细说:“…听说,仿佛,在相爷病逝前,常山郡王、韩王与几位大人去相府,说了些不中听的——”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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