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亭写了罪己诏。
    他将那份厚厚的、文采斐然的诏书递给辛秘时,眼下带着憔悴的青黑,面颊浮肿,长发散乱,昔日风光霁月的文雅皇帝彻底变成了落魄阶下囚。
    但他的情绪看起来还好。
    辛秘见过他不少次,每次都是高高坐在黄金高椅之上,遥远而疏离地神游着,乌黑眼瞳没有焦距,隔着重重雾霭观察着人世,就仿佛他不是身在其中的红尘人,只是一过客似的。只有在需要出面应付场面时,他才会带着面具般的笑意,欣然颔首。
    这次他将自己关在房门之内过了三天再走出来,面容是疲惫颓丧的,唯有眼中星子般的火苗分外闪烁。
    辛秘简短地翻阅了一遍手中纸张,他将近几年来国事空虚不理朝政和战争频发的罪过都归结在自己身上。
    并在最后,决意自己退位,辛贵妃诞下的孩子继任,辛贵妃辅助监国。
    “……”辛秘挑了眉看他,“孩子?那不是已经被你亲手杀死了吗?”
    周鹤亭笑容得体地摇了摇头:“孩子是不在了,但这孩子的去向需要交代,不管是周氏的族人还是其余大历治下的平民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孕育,他们不能知道这孩子带来的后果,也最好不知道他的现状……所以,我想等过几年,他长大一些再‘意外夭折’比较好。”
    “玄君知道吗?”辛秘纤细的指尖在一行行文字上拂过,觉得有些好笑,“他同意?”
    周鹤亭顿了顿,唇角有些苦笑:“我尚未告知他,但……他本就有过错,这样的决策又是当下最好的,他知道之后即使生气发怒,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皇帝陛下的嫡子,金尊玉贵于一身的气运之子,其实是诅咒之源,他已经让整个周氏注定没落,这样的消息若是被纷繁周氏族人知道,他们会不会崩溃,恐慌,乃至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若如此庞大的家族都知道自己的神明品行不端,最终酿成祸患,甚至会祸及他们……这天下,便更要动乱了。
    因此,玄君只会默认这样的处理方式。
    他终究还是整个氏族的后盾,已经错过一次,决不能再错第二次。
    “那你呢?”辛秘又看向周鹤亭。
    男人单薄清瘦,本就修长的身形经过这几天的苦熬,更是骨骼嶙峋,颧骨微凸。他弯着眉眼:“即使我认罪,也不会判我死的。史上有相似的案例,那位皇帝被判了流放,在偏远苦寒之地务农了结一生,周氏最重历史,我多半会像那位皇帝一样判决。”
    “我知晓对我这种人来说,即使是流放,也很难活下来……但我想试试,我做了错事,错就错在我什么都没做……这次,我也想自己看看,脱离了家族和地位,我能靠自己活得像个什么样子。”
    辛秘没再说话。
    周鹤亭不是笨蛋,即使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是精挑细选出的傀儡,被安稳地端在王位之上过了一生,他到底也不是个诸事不通的蠢材。
    周氏多年把持朝政,威望深重,然而周氏的族人在朝中只能算很小一部分,还有太多太多繁杂纷乱的势力纠缠斗争,辛氏若是贸然出头接管王位,只怕又是一番昏天黑地的混战。
    代理监国,虽是代理,但已经给了辛氏施展手脚的足够时间。
    他已经为辛枝做好了一切。
    辛秘眉眼微动,合上了手中的纸页,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想要辛枝来送你吗?”
    ……
    “周鹤亭给你的。”辛秘将手中的厚厚一迭诏书递给辛枝,“你若是觉得可以,便带着这些与周氏的人谈一谈,路是你自己选的,我们辛氏没有神明参政的说法,我只会保护你,但不会替你做决定。”
    辛枝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反应了一会,才接过那迭文书。
    “……决定?”她在嘴里轻声念着。
    她翻开文书,细细地一行一行看了下去。
    这些对于她来说,是全新的尝试,她从未参与过政事,也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培训,她只是自己摸索着在深宫里活下来,在倾轧泥淖中尝试着保护自己的家族,因而略微学到了皮毛,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机遇,太过庞大,大得让她怀疑自己能否吃下。
    然而她还是喜悦的。
    她想要的东西,好像就在面前了。
    逐字逐句地看完手中文书,确定过没有陷阱和隐患,她面上有了些浅淡的笑意,又很快消散了。
    “我若是去追逐这些,辛氏是否会承受巨浪呢?”利益总伴随着风险,辛氏原本就只是商贾世家,无兵无权,即使她决定大刀阔斧地变革整个辛氏,但她也知道,凡事不可能一帆风顺,这封诏书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风浪,辛氏又会受到怎样的冲击呢?
    这究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吗?其他人呢,愿意放下安定忙碌的生活,与她一同踏入这潭浑水吗?
    辛秘细细端详着她的脸。
    在神明面前,这个头发卷卷的女子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儿时最童稚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世事苦难,只管扑在阿秘膝盖上,颠三倒四地倾诉自己的烦恼。
    即使现在,她不再年幼,已经变成了厉害的出色的人。
    辛秘微微叹着气,就像小时候面对着胡乱撒娇的辛枝一样,她伸出手,抚摸着那头卷翘长发,好像在抚摸小羊一样,毛茸茸的,又卷又弹。
    “辛枝,辛氏已经诞生了新的神明。”她说。
    辛枝一愣,浑身僵硬,猛地抬起头来,目中是惶然和焦灼。
    “这片土地的人民,饱受欺凌已经太久了,”她安抚着嘴唇颤抖的辛枝,眉目带笑,“放手去做吧,他们会在你的带领下,越来越好的。”
    “那、那阿秘你呢……”辛枝浑身发凉,双眼紧紧盯着她,“阿秘你,你怎么办呢?”
    这是个蠢问题,谁不知道呢,不被需要的神明会怎么样。
    辛秘拍了拍她冰凉一片的手背:“我……亦不想再做神明了。”
    离开辛枝的院落,她身形带雾,慵懒倚靠在高耸院墙之上,眺望着远处的落日,有些迷茫。
    好像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
    放心不下的辛枝安顿好了,也送别了故人,她独自一人降临于世,好像独自离开,也不会留下半点涟漪。
    有冰凉的风吹过耳畔,她抚了抚长发,听到了身旁不远处的喷嚏。
    “哈啾!”来人受不得风寒,吸着鼻子,窸窸窣窣裹紧了身上布料。
    辛秘挑了挑眉,垂眼看了眼缩在墙根的人,出声揶揄:“你竟已衰弱至此,风寒?哈。”
    唐锦裹着厚厚的袄子,纤长眉眼在斗篷一圈白绒衬托下显得清丽纤细,像个质弱凡人女子。
    又或许她现在本就与凡人女子相差无几了,辛秘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力量。
    但即使衰弱成凡人,唐锦还是照样与她拌嘴:“休要说我,听说你也没几天好过了,到时候你还不一定有我这样舒服。”
    她目中狡黠:“毕竟你可没有贴心好侍女。”
    辛秘撇撇嘴,看着她又连打好几个喷嚏。
    “你也就这两天了吧?”她平淡质问。
    唐锦也平淡回答:“啊,差不多吧。”
    她们就仿佛讨论的不是生死,只是晚膳有没有吃饱之类的小话。
    “跟着欧阳浔出来逛了一圈,感觉怎么样?后悔没在后山里安稳睡着等死吗?”辛秘尖酸刻薄的,嘲讽他们这一族喜欢死在故土的小毛病。
    “还行吧。”唐锦耸肩。
    她其实不太喜欢出门,更何况是远门,原本她确实是想一个人留在那片诞生成长的后山草甸中安然睡去的……但那个笨手笨脚的小侍女跟着她一起受欺负,她若是死了,这小东西不知道怎么处理,思来想去,心烦意乱,她干脆带着小圆脸一起跑路了。
    “等我消失了,你给那个小姑娘随便安排个院子,让她洒扫清除,有的糊口便好。”食铁兽神闷声闷气地补充。
    “但我也快消失了耶,等我也死了,她不是照样受欺负。”辛秘似笑非笑地挑衅她。
    唐锦古怪地看着她:“你又不准备真的毫无反抗地消失,不管你能不能成,我总是要信你一信。”
    这下轮到辛秘错愕了:“……你说什么?”
    唐锦瞥了她一眼:“我们一同长大,那些辛氏的秘术,你幼时给我讲了不少,当我不记得?如今桑洲信仰深厚,那些磅礴的念力在哪里,我又不是察觉不到。”
    “我虽不知死人能不能复活过来成神,但你这护短性子,又怎么可能将受了委屈死去的辛梓这么简单就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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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rpr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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