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
    艳阳高照,这个时间程逐应该已经走了。
    孙鸣池穿着背心,打着哈欠走出房间,院子里的小竹子听到动静,跑进来往他怀里钻。
    “怎么今天这么黏人。”他揉了揉小竹子,它又一路溜上他的肩膀,像个围脖似的绕在他后脖颈,孙鸣池转眼热出一层汗,嫌弃地把它拎了下来丢在地上。
    何山从房间里走出来,低声问:“昨天回来很晚?”
    “嗯。”
    “去洗漱吧。”何山往孙鸣池锁骨上瞄了一眼。
    “我妈起了吗?”孙鸣池没注意他的目光,作势要去何邱房间看一眼。
    何山连忙拦住他:“还没醒。”
    孙鸣池古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了?”
    何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重复了一遍:“先去洗漱吧。”
    孙鸣池更加疑惑,下意识也想抬手摸脖子,却看到何邱走了出来。
    神采奕奕,看不出一点刚睡醒的痕迹。
    孙鸣池动作顿住,心里有些纳闷,刚想问是什么情况,却见何邱的视线由上至下,从他的脸移到他的手,最后慢慢落在他的锁骨上,然后脸色陡然一变。
    孙鸣池终于反应过来了。
    ——昨晚,程逐似乎,把他的锁骨抠破了。
    旁边的何山崩溃地捂住额头。
    孙鸣池却很镇定,弯腰抱起小竹子晃了晃,笑道:“我说是小竹子抓的,你们信吗?”
    何邱的屋子里噼里啪啦地一阵闹腾,何山在外头急得要命。
    哎哟哟,怎么回事,鸣池不是说和何邱聊聊天吗?怎么聊着聊着就把门关上了?关上就关上,怎么里面动静就这么大?不会打起来了吧?这鸣池也真是的,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程家那小姑娘,这……这不是往自己老妈心窝子上扎刀吗……
    何山在原地转圈,小竹子则在他脚边跟着转。
    转着转着就倒在墙角打滚,无忧无虑的样子。
    何山犹豫好几回要不要开门进去,最后一咬牙,敲了敲门。
    里面静了静,不多时,孙鸣池打开了门。
    何山看着孙鸣池脸上的红印,懵了。
    完了。
    被打了。
    看表情就知道何山在想什么,孙鸣池无奈道:“叔,您别乱想。”
    他纯粹是为了扶住摇摇欲坠的何邱才摔了一跤。
    身后,何邱慢慢从屋里走出来,表情平静,甚至带着尘埃落定的了然。
    十分钟前,孙鸣池告知她,他和程逐“复合”了。
    何邱没什么大情绪,只是有点愣神,毕竟早在她从孙鸣池的屋子里整理出一大堆画,画的右下角写着程逐的名字的时候,她就惊讶过了。
    去年夏天,程逐离开后,孙鸣池异常了很长一段时间。
    尽管他表现得依旧沉稳,生活有序,但何邱了解自己的儿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何邱知道现在她的脑子不太好,但不影响她的判断,她能感觉到孙鸣池有喜欢的人了,唯独不能确定是谁。
    她不敢细想,却不由自主开始观察孙鸣池,她发现孙鸣池经常盯着手机发呆,会到无人的河边散步,带回了一只猫,把它取名为“小竹子”。
    再后来,孙鸣池离开棠村一段时间。
    他把何邱托给隔壁的阿姨照顾,而何邱难得没有闹,只是心知肚明似的让他放心去。
    当时孙鸣池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想笑,又像欲言又止。
    她不明所以,却没得到任何解释。
    一周后,孙鸣池回来了。
    何邱只觉得他像深秋的后山坡,只是矗立着,却寸草不生。
    “找到了吗?”她没头没尾地问他。
    孙鸣池沉默了很久,久到何邱那个瞬间好像已然忘记自己问了什么问题,打算去看电视时,才看见他耸了耸肩,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轻轻说道:“不找了。”
    只当是结束了,她没有再多问。
    去年年末,瑞雪兆丰年,何邱对家里进行了一回大扫除,扫出的那些画就像拼图的最后一块,将所有线索串联成一条线,让她茅塞顿开,也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
    是谁都好,为什么会是程逐?
    她拿着画质问孙鸣池,孙鸣池却怔住了。
    他很久没看那些画了,只是某些瞬间会想起床下还放着这些东西,然后又把自己的思绪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让其他东西覆盖在它的上面,眼不见心不烦。
    不找了是真,但去找过也是真。
    尽管程逐没说过在什么学校就读,他依旧循着记忆的碎片拼出了答案。但当他站在校门口,被来往的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被和程逐差不多年纪的学生询问能不能去当模特时,孙鸣池忽然心生荒唐,找不到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
    程逐就好像一块石子,将人磨出创痕,而后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石头滩。
    他自作聪明地出现在那个地方,实际上可能并不被期待。
    孙鸣池不是十几岁的小孩,爱情不是他的全部,他身上还有许多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所以他离开了,让自己放下,将有关程逐的一切束之高阁,因为岁月是有效解药,任何情绪都会被时间冲淡,在一天烟消云散。
    然而何邱把它们挖了出来。
    那天,孙鸣池平直地向何邱承认年幼时父母的争吵使他痛苦,他曾一度产生婚姻是坟墓,索性一个人过一辈子的想法,而遇到程逐是意料之外的例外,无法追根溯源,只是一个普通男人自然而然的心动罢了。
    他还说了很多,说得半真半假,让何邱分辨不出。
    她只能感受到平淡的陈述下暗涌的情绪。
    像是河水里的鹅卵石相撞,丁零当啷,却又无声。
    何邱很爱孙鸣池,对于他得不到满分的父爱,她曾经感到万分的愧疚,便更加倾注自己的爱给孙鸣池,好在孙鸣池懂事且成熟,没有因为任何事情在成长上出现过偏差。
    虽然这么说自己的儿子不太好,但何邱时常感觉孙鸣池温和的笑下面藏了很多东西,她感谢他的懂事,也希望他不要总是如此懂事,她几乎没有见到过孙鸣池开怀大笑的样子,这时常让她觉得自己其实是失败的,各方面而言的失败。
    前阵子孙鸣池总是跑出去,她有所预感,因为孙鸣池变得年轻了。
    不是表象上的年轻,而是行为上的年轻。
    他会对她撒谎,会对着手机轻笑,会摸着小竹子说着悄悄话,好像精准计算着人生的机器再一次通了人性,产生了细微的偏差。
    这一次何邱知道是为什么。
    只有那个原因。
    屋子里,三个人站着面面相觑。
    何邱说:“让我再想想。”
    她一把捞起小竹子,推开何山和孙鸣池重新进了房间。
    孙鸣池没有再说什么,他让何山帮他照看何邱,自己则出门去了一趟陈叔家门口。
    那里的几丛花依旧开得十分热烈,美好又耀眼。
    成年人嘴里总是谎言,诸如“我快到了”、“我睡了”、“我没钱了”,孙鸣池不是个纯粹的人,他深刻明白善意的谎言在某些时刻的重要性,也深知何邱吃软不吃硬。
    画被何邱扫出来的确是他没有想到的,但这么好的契机,他必须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
    长远的目光是成功的必要条件,他一直清楚。
    孙鸣池拿着洒水壶浇了浇花,站起身,看到在一旁不知站了多久的许周。
    许周的眼神复杂,尤其是看到孙鸣池手里的洒水壶之后。
    看他的脸色五颜六色的,孙鸣池只觉得想笑。
    他摘下嘴里烟,掸了掸烟灰,问:“你想说什么吗?”
    许周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和程逐在一起了?”
    孙鸣池含糊地“嗯哼”了一声。
    许周闭了闭眼,冷静了一下才道:“你和她家庭不仅存在矛盾,而且并不门当户对,在一起一定会遇到很多问题。”他客观地分析,没有带什么私情,只是希望如果他们要在一起,至少程逐不要受到伤害。
    孙鸣池根本没把他说的那些情况放在心上,随意地点了点头,回复道:“谢谢。但这是我和她需要考虑的问题,不劳你操心。”
    许周的心更塞了。
    浇完花,孙鸣池又去镇上逛了逛。
    回到家,何邱不知道是冷静完了,还是老年痴呆又犯了把之前的事情给忘了,只是和何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诸如电视剧里的男主角还没孙鸣池帅,又或是说女主角的婆婆太坏了。
    孙鸣迟听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他给老同学打了个电话。
    “喂,上次你说我的工位还留着?”
    对方说对,问他怎么了。
    “那继续留着吧,我过段时间回去看看。”
    听出言外之意,对方调侃他怎么想开了,是不是要攒老婆本了。
    孙鸣池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微风送凉,枝叶轻响,往窗外望去,天空寂静明亮。
    程逐返校那天,孙鸣池收到了她的讯息。
    是十几秒的一段视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程一洋的脸,他怼着镜头,笑嘻嘻地说着“菩萨叔叔,姐姐到学校了”,然后画面一阵颠倒颤动,隐约闪过了程逐的面容,背景里传来她的声音,凶巴巴地训斥着程一洋:“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叫菩萨!”
    孙鸣池忍俊不禁。
    视频走到结尾,画面停住了。
    看着屏幕上模糊的校门,孙鸣池不怎么费劲就记起去年夏天傻乎乎站在那里的自己。
    手机又震了一下,思绪骤然收回。
    程逐来发消息:迟点联系,我先带我弟去逛逛。
    孙鸣池回复:好。
    没几秒,程逐补了句:我们学校附近风景挺好看的。
    孙鸣池微微一笑,没有戳穿她的小心思,只是从善如流地回:下次带我看看。
    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永远不告诉程逐,他曾经去找过她,也永远不告诉程逐,他比她想的要更早喜欢她,不让程逐再有骄傲的机会,即使她骄傲的表情比西湖边的雪还要动人。
    就让这些秘密跟着岁月慢慢消散。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变得年迈,会逐渐忘记很多东西,他会不小心说漏嘴,泄露出那些头脑发热的不成熟行为,以及曾经他觉得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悸动。
    但至少现在,他会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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