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白福家。
    一入夜,白福的脸就没了。
    日落时分,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伴着夕阳落日,他的五官就会消失,日落持续多久,他的脸就灼烧多久,直至月牙初升,那张脸就会变成一张蜡纸。变化的过程痛彻心扉,如千刀割面,若硫酸腐蚀。
    他喊叫,在每一个夜晚。
    直到方圆不再住人。
    官府因为夜半嘶吼查过“羊角巷”,并将苗头对准了白福。
    至此之后,白福每到落日,都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抓心挠肝的忍着剧痛,用骨瘦如柴的手死捂着嘴,撑过了一个个没有五官的夜晚。
    没了脸的白福更饿,他只能取下墙壁上的腐尸,一口口的吃着,但无论那腐肉有多恶心,他都停不下手中的动作,也根本吃不饱。
    血腥与腐烂的味道,充斥着他一样腐烂的口腔,倒是相得益彰。
    小青告诉过白素贞,他墙上挂着许多的头,但这说法只是为了吓她,并没说是人的,还是禽兽的。
    白福家确实挂着很多头,可从没有人头,不过是猪头,羊头,牛头,兔头,鹿头……
    有的发了霉,有的长了毛,有的已经干涸,也有刚被斩杀的,那眼眸还带着惊恐,宛若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被白福放血,再拿白骨一般的手,撕着肉,往嘴里送。
    白福没了嘴巴,脸上只有那条缝儿,他没了鼻子,所以哽咽的时候,就没有浓浓的鼻音,他没了眼睛,所以每一个备受折磨的夜晚,他都不能哭,即便哭,那眼泪又能往哪儿流?
    所以白素贞看到的,就是他坐在桌边,丧尸一般的吃着动物尸体,满手满口的鲜血,麻木的吞噬着血肉。
    至于白福心里的苦,无人可知。
    这夜,有点儿凉,白福行尸走肉般的杀了一头野猪,砍下猪头挂在墙上,等猪血流干了,他把那肥胖的尸体扔上桌,开始了新一轮的撕剥。
    “哐哐哐。”
    敲门声又来了,白福微微抬头,却没问是谁,只停下了饮血挖肉,集中精神听门外的动静。
    “哐哐哐。”
    又三声,前儿个夜里也有人敲门,但这次的感觉与上次不同,倒是清楚了几分。白福悄悄起身,小声问询:“谁?”
    “我,常林。”
    门外有人接话,白福这才松了肩膀,转去门前把门打开,却一直低着头,绕回桌边继续吃那尸体。
    常林,白毛蝙蝠的名字,只因他常年住在深林,就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草率的名讳。
    常林每次来白福家都会变成人样,这次也不例外,这小鬼还挺讲究,即便变成人,外貌也与他真身十分相似。他面色苍白,有一双在夜间也隐隐放光的圆眸,他的鼻很小巧,唇也薄,微微泛着红紫色,偶尔一笑,露出两颗小尖牙。不得不说,若常林不是丢了妖身,这副皮囊,也能称得上俊俏。
    然而,如今再俊也没用,一个丢了妖身的小鬼,还不如一只妖魔上台面。
    常林进得房中,也不见外,打袖口摸出一只小钱袋,在白福眼前晃了晃:“你猜我今儿给你带了什么?”
    白福不慌不忙,只是不停的吃肉,接一句:“有什么好稀罕的,打我嘴里过,都是一样恶臭的味道,带什么都一样。”
    常林撇他一眼:“你这人真无趣!”
    说完,他将小钱袋一丢,这小小的袋子在落地的瞬间,突然变大,大到有一人多高,又重重的横砸向地面。
    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但动静不大,好像什么玩意儿快死了一样,只做最后的挣扎。
    常林狠狠踹了那口袋一记,喊了声:“别动弹了!一会儿让你白爷爷尝尝鲜,也算给你超度!”
    白福冷冷笑起:“你和兽类较什么劲儿,说的好像它能听懂似的!”
    常林贼眉鼠眼的转转眼珠,慢慢走去白福身边,凑过耳边道:“白爷,这回的口粮……他还真是听的懂呢!”
    听得懂?
    白福心下一沉,幽幽看向口袋,轻言:“难道你还捉了修炼中的小妖不成?”
    常林鬼鬼一笑,那奸诈的目光袒露无遗。
    他将口袋扛上桌,在白福面前打开。
    白福大惊,身型一闪窜过常林身边,出手掐上他脖颈,且看常林瞬间憋红的双颊,便知道这白福用了多大的力气。
    “老子跟你说了多少次!我他妈不吃人!”
    狠狠丢下这句,白福手上再用了几分力道。
    常林死命抓着他的手,整条舌头都伸了出来,就差一口气没接上,直接呜呼哀哉。
    “白爷……爷……我知错了……咳咳……”
    常林求饶,白福再捏他一把,生是听到脖颈骨缝咯吱咯吱的响,他才甩掉常林,看他瘫倒在地。
    “丢出去!”白福大喊道。
    常林抚着喉管,咳了半晌才缓过气儿来,指着桌上人说:“白爷……这人,这人您不眼熟吗?咱们可不能放他走啊!”
    白福转脸去瞧,看那人是衙役装扮,如今已是半死不活,碎发贴在脸上,也看不清长相。
    白福撩开他的头发,细细看了他一眼,这才冷哼道:“前儿个你盗库银,换班的衙役就是他吧?你自己办事不当心,被人看见了脸,何故要带来我这里?”
    常林不敢起身,干脆跪在原地:“爷,他们衙门看不住银子,就请了门神把守,我哪儿知道那狗.日衙役,会把门神贴在内门上!我被金光晃了眼,这才现了身!他换班来早看到了我的样子,我怎么也不能放了他!反正都会被我杀了去,还不如带来孝敬您!”
    白福浅笑,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咧出一条细缝儿,诡异的样子连常林都不忍直视,缓缓低下了头。
    常林越怕,白福就越恨!他慢慢走近常林,直直蹲去他眼前,再次抓上他脖颈,迫使他看着自己:“我告诉过你,我不吃人,你听不懂吗?”
    “懂了!懂了!”常林闭着眼睛,吓的魂不附体。
    “带走!要杀要剐随你!”白福松了手,却抓上他的头发,那鬓角撕扯的剧痛,令他不得不睁开眼睛,看着白福那没有五官的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怕处理不好尸体,被官差找到,所以带到这里,若东窗事发,你第一个便会供出我!”
    “不敢!白爷,您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常林无计可施,干脆哐哐磕头。
    白福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那白毛蝙蝠:“若不是不能见月光,我何须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帮我觅食!我助你盗库银,只是收买你这双麻利的爪子!”
    “是!是!小的生是您的狗,死是您的死狗,这辈子不敢忘的!”
    常林跪地起誓,把头埋的很低,若不是他不敢抬头,屋中灯光又暗,白福定能瞧见他那双鼠目,正暗自滴溜溜的转着。
    白福不愿看他,便坐回桌边继续吃那血肉,顺道问:“让你办的事,你可查到了?”
    常林始终不敢起来,低头回话:“查到了,揭榜的是两个女人,一个叫白素贞,一个叫岑碧青。”
    “白素贞?”白福重复一声,这名字,好生耳熟。
    “是。听传言说,那白素贞是最近才搬来钱塘的。而那叫岑碧青的,只是为了官府寻赏的一百两银子,与白素贞一起揭了告示。”
    “女人而已,不足为惧。”
    “是……”
    常林并没多说,话毕才慢慢站起来,走过白福身边:“白爷,这银子,我……我得带去别处置换,官银下都打有印记,在这钱塘,我怕是无福消受啊。”
    白福手下的动作停了停,但仅是一瞬,又吃了起来,淡问:“想走?”
    “不不不!小的只是想,等我给您攒够了吃食,我拿这银子到别处置换完了,再回来孝敬您。”
    “哼!”白福冷言:“奸诈狡猾的狗东西,你若一去,岂会回来?”
    “得!那我就不走了!跟着您混,反正我把那银子融了,也能用!”
    常林回的爽快,也不想再讨没趣,小心翼翼的将那衙役又装回口袋,爪子一挥变成小钱袋,塞回了衣袖里。
    “那白爷,今儿个您先凑合吃,明儿个我再送东西来。”
    “嗯。”
    常林弓着腰,悄声退出了白福家。
    可刚走出没几步,他的小豆眼儿中就泛了狠光,转过脸去对着白福的房子啐了一口,暗骂:“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怕黑的玩意儿!且等着那两条蛇来找你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死!”
    ……
    “什么?衙门丢了一名衙役?”白素贞眼眸一怔,呆呆看着许仙。
    许仙点头:“昨儿个姐夫回来满心忧虑,说上次库银丢失后,那叫吴泰的衙役就再没来过,怕是与案件有关。”
    “是库房守门换第二轮班的衙役吗?”白素贞轻问。
    “是的,怕与那偷儿打斗的就是他。”许仙道,但眉宇紧皱:“可这事儿就更稀奇了……”
    白素贞来回踱步,摸着小下巴思量,接过许仙的话说:“按说他盗库银被发现,以他能在人眼皮子低下盗走官银的本事,只要打晕那衙役就是了。如果连人一起带走,除非是……”
    “看到了脸!”
    “看到了脸!”
    两人异口同声,再互看一眼,许仙莞尔一笑:“如此说,衙役吴泰看到了盗库银的贼!只要找回吴泰,就知道是谁盗取了官银!”
    但白素贞却心下一紧,想必那吴泰,是凶多吉少了。
    许仙只知盗取官银的是个贼,却不知道那贼,其实是个鬼……
    鬼带走的人,还能还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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