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刚降临,沈濯以白日哭灵疲惫为名,早早回房睡下。
    明天湛心入宫,必定是有去无回。她须得抓紧时间,好生再跟苍老男魂谈谈。
    “应该没事吧……”苍老男魂自己也不确定。
    可是阿伯,一直以来,都是湛心受伤你虚弱,湛心康健你精神。可是这一回,是太后留了遗旨要陛下杀他,我再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救不下他的性命了。
    毕竟相伴了几年,沈濯有些不忍。
    您还是跟我说说吧,那一世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我能帮您把答案找出来呢?
    苍老男魂沉默下去,许久方轻声道:“不了。”
    不了?
    您一点执念不入轮回,不就是以为想要知道真相、知道答案么?
    沈濯心头微动,忽有所悟。
    您是不是……已经有所怀疑,担心那一世所有的笃信,其实是错的……
    苍老男魂苦笑了起来,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又迟疑片刻,道:“那天湛心在大理寺说的,有一半是谎话。你……”
    就算我不信,我爹爹和吉隽也已经信了。而且,他说的话里,哪一半是谎话?代人受过的那部分?
    沈濯冷笑了一声,终于没有再客气下去:
    我虽然不敢确定你那一世为什么被坑,但以阿伯你到今天还在心甘情愿地替人隐瞒、甘做背锅侠,就知道其实你比当今的陛下蠢多了。
    若是这大秦的江山二十多年前是落在了你的手里,那到了今天,这天下若是还没有改天换日,那我就跟着你姓!
    当今的皇帝陛下,再无情凉薄,再心狠手辣,也将这江山整理得井井有条,朝局稳定,还打了两场大胜仗,赢得了边关二十年内的平静。
    更别说集贤殿那部大书已经在收尾了。
    文治武功,他还真是哪一样都比你强。
    至于你说的他算计你、算计二皇子,那也不过是保证御座的传承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而已。
    天下百姓在他手里,没有吃莫名其妙的苦。
    这就是他比你强一万倍的地方。
    ——反观你呢?你没了帝位就只想着破坏,而且是从底层而起的破坏,纷争,杀伤无辜人命。甚而至于,你明明知道,却纵容了那些人在陇右行凶,几乎要断送掉倾国之力的这一场战争。
    阿伯啊,我虽然觉得你有些可怜,但更多的,是觉得——
    湛心挺可恨的。
    不是因为想让阿伯你多活一段时间,我早就亲自出手杀了他了。
    “……你,你是这样看待他的?”苍老男魂的声音里说不出的苦涩。
    沈濯的神情越发冷峻起来。
    为君者,为上位者,与普通人的爱恨情仇不一样。
    也许我会因为他对待女人的态度鄙夷他,也许我会因为他虚情假意、六亲不认唾弃他,但是身为大秦的一个普通百姓,在他没有让国家动荡、没有让我吃上离乱之苦,而你们却正好相反的情况下,我自然还是会选择他做皇帝。
    “但是你分明知道他是虚情假意的!你们都知道他是虚情假意的!为什么你们分明都知道他错,却仍旧只说我的不是?他的不是呢?他的不是谁来说?!”苍老男魂愤懑难当。
    阿伯,你听着:他错了不等于你对了。
    这话我跟湛心大师说过一遍,今天再跟您说一遍:你有你的错,他有他的错,很多人都错了。
    有错,必罚。
    不是说我们现在罚不了他,所以就不能罚你。
    至少在我这种人手里,历史和真相都是重要的,我不会装聋作哑,我也不会让鱼目混珠。
    湛心大师这一生做错了许多事,他要付出代价。
    这与旁人无关。
    沈濯淡淡地在心里对苍老男魂说完这些,最后问了一句:
    所以,阿伯,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是不是可以说了?
    “我会告诉那些。但不是现在。”
    苍老男魂似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格外笃定起来:“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沈濯真心诚意地想要让苍老男魂在湛心死前,了结自己的夙愿。
    “太后应该给过你很多东西,麻烦你找一找,有没有颜色清淡的古玉。若是有,请您明天想办法送给湛心,我会附着在上面。”
    苍老男魂冷静地说,“我要跟二郎谈一谈。”
    二郎……
    是说建明帝吧?
    沈濯想了想,点头答应。
    好。
    至于若是湛心死去后,苍老男魂并未消散,那又要如何回到沈濯这里,一人一魂默契地没有涉及。
    苍老男魂渐渐地沉入了沈濯的灵海深处,再无声息。
    沈濯瞪大了眼睛看着屋顶的承尘。
    还会回来的吧?
    不然的话,就这样连再见都不说了么?
    沈濯心底里涌上来一阵不舍。
    也有三年了呢……
    好快啊……
    沈濯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翌日绝早,沈濯起身梳妆,一身素白的孝服外头,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只白玉玦。
    她都不记得那是何时太后娘娘赏赐给她的了。
    反正她自陇右回来后的那段时间,她每次去寿春宫,都能顺回来不少好东西。
    上车之时,沈信言的目光在她腰间停留了一下:“这是……”
    “这是太后娘娘赐给我的念想。”沈濯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犹豫片刻,沈信言究竟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傅夫人传过来的话,沈濯自然没有瞒他。所以今天这块横空出世的所谓太后赐的念想玉玦,会不会跟湛心大师有关,沈信言实在是没有把握。
    然而,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且已经虚虚有了太子妃的名分,日后……
    算了,让她自己做主吧。
    万一有什么纰漏,自己再去修补就是。
    一转念间,沈信言又想起了那天建明帝赐婚前的犹疑,心里立即又更加笃定地站在了女儿一边——
    秦家这样乱,多一半是从建明帝本人起。那湛心大师虽说可怜之人又有可恨之处,但终究是一柄遥遥指向建明帝的利剑,有他存在,哼哼,委实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坏事!
    只是可惜,终究还是没能从他口中掏出更多的事情……
    沈信言骑在马上,听着哒哒的蹄声悠悠闲闲地在朱雀大街上响起,思绪飘了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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