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晕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沈家这位小姐,迷茫地看着翼王殿下,看了许久,看得翼王先红了脸,后急了眼大踏步走过去;看得朱小侯爷先连声叫她,后直接伸手拽她;看得身边服侍的女护卫先不好意思地笑,后上前忐忑地扶了她的肩。
    然后沈濯忽然眼睛一闭,软软地倒在了净瓶的怀里。
    整个战场上,没有医生。
    沈簪的尸身无人再管。
    朱凛把自己的副手一个叫李雉的留下,跟太渊一起善后,然后一甩马鞭:“去最近的县城。”
    这些沈濯都不知道。
    她在昏昏沉沉地做梦。
    虽然没有苍老男魂的呼唤,但她还是沉浸到了那一片光怪陆离之中。
    不,那不是梦。
    那是——真实。
    幼年的自己,只享受过太婆的温柔呵护。父母?他们从她有意识开始就在争吵,然后彼此冷淡,却美其名曰为了她所以不离婚。
    后来他们终于分开了。
    然而那时候,太婆也过世了。
    她在各家亲戚之间流浪,学会察言观色,学会安静退让,学会独自处理所有的事情,不去麻烦任何人。
    等她一旦长到可以去寄宿学校了,亲戚们立即纷纷表示管不了她了——不是不愿意管,而是她太“调皮”,管不了。
    这个结论,她百口莫辩。
    寄宿学校是一个实力为王的地方。
    要不就拳头说话,要不就成绩说话。
    可她的学习没有那么好,拳头也没有那么大,尤其是,她还穷。
    所以,她学会了逃避。
    眼一闭,什么都忘掉,打吧。
    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抢吧。
    然而终于有一天,她到了豆蔻年华。
    学校的渣滓们不再满足于从她身上抢钱抢吃的,他们勾结了街上的流氓地痞,他们想要抢别的了。
    这个不行。
    别的都行,这个不行。
    沈濯在某一次终于被撕烂衣服后,爆发了。她拿着胡乱在地上摸到的一个啤酒瓶盖,狠狠地在那个流氓的脸上划了一道血槽。
    流氓给了她一个耳光。她狠狠地咬掉了他的半根手指。
    不仅如此,她还把那半根手指嚼碎了,连骨头渣子一起,吞了下去。
    那些人像看见了魔鬼,吓得一哄而散。
    沈濯呆滞地坐在地上,坐了半夜,落雨也没感觉。
    当她清醒过来,她有些迷茫,手脚很酸软,手里还有个瓶盖——她做了什么?
    她遮遮挡挡回了宿舍,却被舍友以尖叫将这一副凄惨景象扩散了出去。
    事情终究被报告给了警方。
    于是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人格分裂。
    但是很轻微。
    医院倒是热情地表示想给她治疗,但她的父母却冷冷地表示:不惹她就不会犯的病,算什么病?也用得着花钱治?
    她回去继续上学,学校里多了许多的指点。
    还有人觉得那帮流氓地痞夸大其词,所以来惹她的人反而比以前更多了。
    沈濯只好打更多的架。
    父母?
    他们的意思很简单:用赔钱吗?不用?那就打吧。
    沈濯索性去了体育中心报了个班学打拳。
    这样一来,她就能知道怎样做可以最省力地把对方放倒,她的心脏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但打架这种事,似乎是会上瘾的。
    到了沈濯高中毕业时,她懵懵懂懂地出现在派出所的时候越来越多。所以,未满十八岁的她,再次被医院通知了父母:你们的女儿病情加重,必须要住院治疗,否则,她一定会闹出人命来的——不是她杀了别人,就是她自己的心脏骤停。
    沈濯高考前两个月是在吴兴市精神病医院住院部的最高层度过的。因为她属于那种万一触发,就会有最可怕的暴力倾向的那个类型。
    高考过后的第三天是她的十八周岁生日。
    她的父母用下面这段话当做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从今天起,你杀人就要偿命了。从今天起,我们不会再负担你的生活成本了。从今天起,你活你自己的吧。”
    她的母亲,又加了一句,作为额外的温柔:“不想活了就拼命打一架,你那心脏估计也折腾不了几回了。”
    她很迷茫。
    她记得自己一直都很温顺的。她会打架?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想象自己打架的样子。
    她在自己最平静、最理智的时候去拜访她的主治医生。
    老大夫挺惋惜地看着她:“你有人格分裂,但是主人格掩耳盗铃。所以,你现在的状态,只是骗自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你心里都明白的。”
    沈濯砸了他的办公室。
    老大夫大喜,想要报警,强制她住院治疗。
    沈濯冷冷地告诉他:“我没钱住院。给我开药吧。”
    抓着药袋子走出医院时,天又落雨。沈濯那时终于清楚明白地知道了自己体内有两个人格共存。
    从此以后,她切换自如。
    主人格依旧温顺,随缘而安。
    但一旦从工作地回到自己小小的蜗居,她就会忍不住下趟楼。就好像走丢一个,再归来一个。穿上机甲背心、缠上金属手链、压上长沿的鸭舌帽,出去打架。
    直到她真的心脏骤停。
    ……
    ……
    沈濯迷茫地躺着。
    迷茫地回忆着已经渐行渐远的前世。
    睁开眼。
    这是一家简陋的邸舍,连沈记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卧室也小。
    只有自己躺的这一张木床,和床边的杌子和一把破木椅。
    外间有人说话。
    是秦煐在问病情。
    “……小姐是心神激荡过甚,加上受了伤,一时混乱而已。无妨无妨。”老人拖着长音,似是胸有成竹。
    秦煐嗯了一声,又问:“何时能醒?”
    “这个,看小姐的底子不错,入夜吧,入夜怎么也该醒了。”老人的声音就到这里。
    朱凛的声音就急躁得多:“微微在家里也常晕倒。她身体不好……怎么就这样不听话?非要跑出京?隗先生,我姨夫知道吗?你们的胆子比天还大了!她在京里的药方子有没有带出来?这要是一直病下去,可怎么办!?这可不比京城……”
    朱凛唠唠叨叨,比罗氏还罗氏。
    秦煐轻轻咳了一声。
    朱凛带着气,哼道:“我说错哪一句了?!”
    “你嗓门太大,会吵到净之休息。她很好,她没病。只是头次杀人,杀得多了,累了。睡一觉就好。”
    秦煐很平静。
    外间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瞬间消失。
    沈濯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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